厦门市运动队办进校园挖掘体育明日之星

2023-08-22 16:54:53 聚哦体育 聚哦

厦门市运动队办进校园挖掘体育明日之星

据厦门日报报道 7月28日,我市正式授予福建省厦门第二中学等49所学校为首批厦门市竞技体育后备人才培养基地校,授牌仪式在梧村小学举行,市体育局、市教育局领导为49所学校的代表授牌。

今后,这49所基地校将分别为我市重点培养足球、篮球、网球、射击、体操、击剑等20个项目的运动员苗子。其中,厦门二中、厦门十中等14所学校将承担组建足、篮、排18支各年龄组别的市级运动队。未来,他们将代表厦门市参加全省乃至全国各类比赛。

体教融合

青少年体育发展的一条新路径

基地校通过“以点带面”的示范效应,将让 比赛剑道)的击剑馆正在建设中,建成后可作为正规比赛场馆使用。

汀溪中学

项目:田径

创新方法 共建三赢

汀溪中学积极创新中长跑训练活动,为学生提供良好的训练环境。从2008年开始,在同安区教育部门的大力支持下,汀溪中学被确定为田径项目训练点。市竞技体育发展中心和区少体校分别派出田径教练,到汀溪中学进行常态化的训练指导。短短的几年内汀溪中学的田径运动便取得了突破,在省田径锦标赛和省运会上获得了多项冠军。“市运动队+区少体校+学校”三方合作的“体教结合”模式取得良好的成效。

翔安第一中学

项目:排球

排球小将 争创一流

翔安一中现为全国中学生体育协会排球分会会员校,福建省(排球)体育传统项目校,学校排球文化浓厚,梯队建设规范科学。学校女子排球队先后获得16次市级比赛冠军,2018、2019连续两年获得福建省中学生排球联赛第二名、2019全国U15女排锦标赛第五名、全国中学生联赛第八名的优异成绩。学校向福建省体工队输送黄春梅、梁美容(国家健将运动员、现体校女排教练)等运动员,培养国家一级运动员35人,国家二级运动员52人。

【声音】

市体育局局长阮敦梁:

创新举措 深化体教融合

“少年强则中国强,体育强则中国强。”体育事关民族复兴大业,事关国家的竞争力,它可以培养百折不挠的意志、积极向上的优良品格,能滋养民族自豪感。

在教育部门的大力支持下,我市竞技体育后备人才培养和青少年体育工作亮点突出,成绩斐然。此次竞技体育后备人才培养基地校的创建,是贯彻落实2019年“健康厦门”建设大会的重要举措,是体育与教育部门深化体教融合,促进青少年健康发展的创新举措,也符合竞技体育改革发展方向。随着基地校工作的持续推进,将推动青少年文化学习和体育锻炼协调发展,挖掘出更多的明日体育之星,为厦门培养更多的体育人才和更好、更强的特区建设者,助力厦门建设高水平健康之城。

【背景】

“健康厦门”建设大会提出 拓宽渠道培养后备军

梧村小学的射箭社团队员们在训练中发箭。(

2019年10月21日召开的“健康厦门”建设大会提出,要推动竞技体育争创新优势,推进体教融合,拓宽育人渠道,倾力培育本土苗子。为贯彻会议精神,缓解我市后备人才储备不足、招生困难的局面,扩大我市竞技体育后备人才选拔和培养的基础面,让优秀后备苗子能被及时发现、选拔和培养,更好地提高我市青少年的竞技体育水平,2020年,我市印发了《厦门市竞技体育后备人才培养基地校管理实施办法》,综合考虑我市学校体育工作的基础,以及我市竞技体育重点项目发展现状和人才培育的需求,提出到2022年在全市中小学校创建80所竞技体育后备人才培养基地校,全市在基地校常年从事业余训练的运动员人数将达到800-900人左右,在四年省运会周期内,每年至少向市级训练单位输送合格后备人才100人。

为做好2020年基地校创建工作,从3月份开始,市体育局、市教育局启动了市级基地校申报工作,5月份组织评估小组对提出申请创建基地校的全市共58所学校进行评估审核。经实地考察及综合评定,最终49所中小学获批成为首批厦门市竞技体育后备人才培养基地校。

2020年厦门市竞技体育后备人才培养基地校名单

(含市队校办/市队区办)

(一)网球:1所

槟榔小学

(二)田径:2所

汀溪中学 新店中学

(三)射击:2所

安兜小学 巷西中学

(四)射箭:3所

同安区五显中心小学

东渡小学

梧村小学

(五)羽毛球:3所

同安区第二实验小学 槟榔小学

湖里实验小学

(六)乒乓球:2所

滨东小学 湖里实验小学

(七)举重:1所

同安区岳口小学

(八)游泳:4所

公园小学 大同小学

翔安区实验学校 厦门第一中学

(九)攀岩:1所

思明第二实验小学

(十)武术套路:3所

演武第二小学 同安区西塘小学

湖里区少年儿童业余体育学校

(十一)武术散打:2所

江头中心小学 海沧区育才小学

(十二)击剑:4所

滨东小学 集美区杏东小学

海沧区天心岛小学 翔安区第一实验小学

(十三)跆拳道:3所

松柏第二小学 同安区岳口小学

翔安区实验学校

(十四)体操:1所

民立第二小学

(十五)蹦床:1所

湖明小学

(十六)柔道:1所

同安区新星小学

(十七)水上运动项目:3所

湖里区教师进修学校第二附属小学

集美区宁宝小学 同安区莲花中心小学

(十八)足球:2所

瑞景小学 厦门市音乐学校

(十九)篮球:1所

厦门外国语学校海沧附属学校

市队校办/市队区办

(一)足球:6个梯队

1.男子甲组:厦门第二中学

2.男子乙组:厦门第二中学

3.男子丙组:厦门市人民小学

4.女子甲组:厦门第六中学

5.女子乙组:厦门第六中学

6.女子丙组:厦门市湖里区少年儿童业余体育学校

(二)篮球:6个梯队

1.男子甲组:厦门市第十中学

2.男子乙组:厦门市第十中学

3.男子丙组:厦门市湖里区少年儿童业余体育学校

厦门市集美区高浦小学

4. 女子甲组:厦门双十中学

5.女子乙组:厦门双十中学思明分校

6. 女子丙组:厦门市康乐第二小学

(三)排球:6个梯队

1.男子甲组:厦门市大同中学

2.男子乙组:厦门市大同中学

3.男子丙组:厦门市前埔北区小学

4.女子甲组:厦门市翔安第一中学

5.女子乙组:厦门市云顶学校

6.女子丙组:厦门双十中学海沧附属学校

访拿双面刀客

清朝咸丰初年,陕西关中地区出现了一种由破产农民、失业手工业工人、其他城市劳动人民和游民组成的松散型组织。这些人以贩私盐、私茶、聚赌或给商贾富户保镖为生,一律持由临潼关山镇制造的长三尺宽二寸、极其锋利的“关山刀子”为武器,民间称其为“刀客”,他们的组织则被称为“刀客会”。由于刀客的谋生行为大多与清政府法律相抵触,故当时官府称其“刀匪”。辛亥革命时,大批刀客参加反清武装。民国后,刀客渐衰,而一些响马、江洋大盗、土匪打着刀客的旗号横行不法、残害百姓,故老百姓所称的刀客有时就等同于响马、土匪。本文主角“双头刀客”杜辛富,就是这样一名血债累累的惯匪。

一、一封检举信

对于陈增福来说,1949年9月10日是一个难忘的日子,就是这天,他接受了访查“双头刀客”杜辛富的使命。

那年,陈增福不过十九岁,是西安市公安局刚刚招收进来的一名新警察(不过当时西安这边不称“人民警察”,而叫“公安干部”)。头天进来,按说应该安排学习一段时间,陈增福也是这么想的,可他未遇到这样的机会。当时市局有一个追逃队,专门负责追捕本地或者外地要求西安警方协助追捕的逃犯。陈增福报到时,追逃队队长毕克俭正好在场,一看他那两条长腿,就问小伙子你是不是很能跑啊。陈增福说我在学校是长跑队运动员。毕队长大喜,说小伙子我看你人很机灵,又有文化,就跟我走吧。这样,陈增福就糊里糊涂地到了追逃队。

后来毕队长告诉陈增福,本来是准备先让他在队部呆半个月熟悉一下工作情况后再安排岗位的,可是,出现了一个特别情况:市局局长王超北批转下来一封群众来信,写信人说看见惯匪“双头刀客”杜辛富在西安大街上晃荡,特向政府检举,请求政府将“双头刀客”绳之以法。王超北在西安解放以来的三个多月里,收到了数百封群众检举函件,大多都由秘书股(相当于后来的局办公室)处理,极少由其本人直接批转交办。而这一次例外,是因为王局长是陕西人,解放前还担任过中共西安情报处处长,自然知晓“双头刀客”杜辛富其人,即使没有这封群众来信,他也要把缉拿杜辛富之事放上议事日程。现在既然杜辛富自己冒出来了,那就是活该倒霉。当下,王局长就把这封信件批转给追逃队,责成追逃队“立即派员访查,务必捉拿归案”。

毕克俭于是召来追逃队侦查员周梦公,说给你派一个新手,当你的徒弟,由你带着他执行一桩使命:捉拿“双头刀客”杜辛富。

周梦公是河南项城人,二十四岁,之前从事军队保卫工作,西安解放后奉命留下充实地方公安战线力量。小伙子革命积极性很高,听说让他承办这样一起案子,自是乐意。可是,他听说过刀客,但不明白“双头”是什么意思,于是向毕队长请教:“啥叫‘双头’ 难道这人还有两个脑袋 ”

毕克俭主持追逃工作,忙得吃饭、睡觉的工夫都没有,哪有闲空跟人哕唆这等琐碎事,当下手一挥说:“我不管他长几个脑袋,只要把他缉拿归案就是了,去吧!”

周梦公于是就拿了那封检举信,叫上陈增福,两人在后院找个角落坐下:陈增福听周梦公一说任务,顿时亢奋,说师傅啊,我刚参加工作,啥也不会,一切都听您的,您说咋干我就咋干。周梦公问,你是西安人 听说过“双头刀客”吗 陈增福点头又摇头,“双头刀客”的称谓倒是自小就听说了的,可具体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那就不清楚了,只听说这家伙杀人不眨眼。难道那封信上没写吗

周梦公把检举信给陈增福看,信封上写着“西安市公安局王超北局长亲启”,内容很简单,大意是:日前本人在西大街“万福瓷器行”前看见“双头刀客”杜辛富,身穿白竹布短褂、黑布裤子,头戴白色帆布遮阳帽,手里提着一个细竹篾食盒,匆匆路过。特向公安局首长报告,请求政府迅即捉拿该匪,为民除害。落款是“西安市民范庸”。

陈增福看过后说,连身材、相貌都没有,这怎么找呀 周梦公说没关系,我们去资料室撞撞运气。

市公安局秘书股下设资料室,除了接管国民党原警察局留下的档案资料外,解放后公安局还安排专人收集社会情况,整理编写,以备侦查案件时使用。“双头刀客”这样民愤极大的惯匪,国民党警察局就专门为其立过专案。周梦公、陈增福两人查阅后,总算弄清楚了杜辛富的情况。

杜辛富,1905年生于陕西省耀县的一个地主家庭,自幼习武,十二岁时已经能把一柄单刀耍得虎虎生风、泼墨不沾,进县城跟一班练武的大人真刀真枪较量,连战七场皆胜,轰动全县。十六岁那年,杜家与邻村富豪王大户因地产纠纷发生矛盾,王大户收买土匪郝老七将杜辛富祖父、父亲刺杀。当时杜辛富正在山西五台山访高人学艺,得知消息后星夜潜回老家,将王大户一家十三口斩尽杀绝。

七天之后,杜辛富在联系船户准备偷渡黄河前往山西时被捕。由于案情重大,直接解往省城关押。尽管杜家花重金从北京、上海请来了名律师相帮打官司,但这等巨案要想法外超生,其概率微乎其微,最后自是被判处死刑。当时陕西省执行死刑的方式均系斩首,杜辛富于是就做好了伸头挨刀的准备。行刑的日子终于到了,杜辛富饱啖一顿酒食之后,被五花大绑送上囚车押解刑场。其时已是民国,也没有前朝“午时三刻开刀问斩”的规定,押到刑场验明正身后,刽子手就下手了。据说刽子手接受了杜家的贿赂,故意留了一手,是否属实,不得而知。杜辛富被一刀砍翻后,监斩官上前验尸,确认已经死亡,当场填写了尸格(行刑后填写的记录表格),打道回府。

杜辛富的家属早已备好棺木,将尸体装入棺材运往事先联系好的西安东郊外的报孝寺,打算将尸体打理一番后运回家乡正式操办丧事。哪知就在这当儿,杜辛富竞活过来了!一干家属自是欣喜若狂。以当时执行死刑时不成文的规矩,死囚行刑只须一次,刑场上没有杀死的就等于给了一回大赦。于是,杜家人立刻请来西安最好的红伤郎中进行救治。然后,护送杜辛富返回耀县休养。

养好伤后,杜辛富忽然不见了影踪,连家人也不知他去了哪里。半个月后,省城发生的一桩命案揭晓了杜辛富的行踪去向之谜:他潜入省城,把当初在黄河边上设伏捉拿他的那个侦缉队长的脑袋割了下来,挂上了警察局院子里的旗杆。然后,杜辛富纠集了一批以前的狐朋狗友,啸聚山林,打出了“刀客会”的旗号,还报出了一个响亮的名号“双头刀客”,意思是他已经被官府砍掉过一颗脑袋了,现在颈项上长的是第二颗脑袋。此时是民国十一年,公元1922年,杜辛富年方十七。

之后,杜辛富作案频频,血债累累。1946年春,杜辛富有一次接受一位辗转找到他的美国

周梦公、陈增福两人查阅过上述资料后,吃惊得伸出了舌头。八十九条人命,那是一个什么概念啊!这个姓杜的“双头刀客”,即使真的长了两个脑袋,也绝对不够还其欠下的血债的。周梦公说,访拿“双头刀客”是一个具有政治意义的重要使命,领导把这个使命交给咱俩去办,这是组织上对我们的信任,我们一定要竭尽全力完成这个使命。陈增福听了自是热血沸腾,可转念一想,却又觉得困难重重:我们不知道这个目标的模样,见没见过,听没听过,照片也没有一张,就是在大街上跟“双头刀客”劈面相遇也认不出来,怎么捉拿呢

周梦公说,不如先去弄一张杜辛富的照片吧。陈增福说,上哪里去弄呢 连资料室都没有杜辛富的照片,其他地方哪里还会有呢 旧警察局为追捕“双头刀客”一共发出过十四次通缉令,每次郜是刊印着照片的,可奇怪的是,留下来的档案里却没有一份通缉令样本,也没有当初使杜辛富成为“双头刀客”的那件大案的卷宗。杜辛富落网后,侦查员才得知,原来旧警察局管理档案的警员接受了他的贿赂,悄悄将照片和卷宗都销毁了。

那么,现在该往哪里去弄照片呢 周梦公想了想,说去图书馆碰碰运气吧,翻旧报纸。当初杜辛富制造的那起灭门血案轰动全省,报纸不会不刊登,或许上面会有他的照片。于是就上图书馆寻找。还真让周梦公给估着了,两人顺利地找到了刊印着杜辛富照片的旧报纸。那时也没有什么复印机,照相机倒是有的,不过西安市公安局太穷,还轮不上给临时性质的追逃队配备,所以周、陈两人只好出具借条把报纸借走送到照相馆去翻拍。

往下,就是跟检举信的作者范庸联系,向其了解详细情况。可是,问题又出现了:这封检举信竟是没有寄信人地址的。看邮戳,是第一区邮局1949年9月8日下午两点寄出的。但这不是挂号信,所以不必在邮局柜台交寄,只要贴上邮票投进邮筒就行了,所以,邮局显然是无法提供什么线索的。

那该怎么办呢 周梦公盯着检举信的信封、信笺看了片刻,说这个信封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市面上随处都可购买到,可信笺却似乎有点儿文章可以供我们做做。信笺是用小学生练字用的描红簿的纸张印制的,红色的竖条格,适宜于用毛笔书写,而范庸这封信就是用毛笔写的。信笺左侧竖条格外原本应当留有与右侧相同尺寸的空白,可这张信笺的左侧却没有,是给写信人裁掉了。为什么要裁掉 看来是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的出处。如此看来,范庸这个名字十有八九也是化名。继续往下分析,一般说来,除非著名文人学者、大学教授、社会名流之类,普通人是不会专门印制信笺纸来使用的,只有经常用得到信笺纸的公司、商家才会专门印制信笺纸。这个范庸看来并非属于那类需要自己印制专用信笺纸的阶层,所以他用不知哪个公司或者商家的信笺纸写了这封检举信。

周梦公打开台灯,把信笺放到灯下观察,结果在信笺上发现若干字痕,分辨下来,是“蒜、萝卜、豆、盐、斤”等。这下,别说周梦公了,就是新手陈增福也猜出了其中名堂:这张信笺纸在未写信前,曾被人作为垫纸用来写过字,从内容看来,可能是某家酱园的账房先生或老板随手划拉的。这就行了,全市一家家酱园打听吧。

次日,周、陈两人合骑着一辆自行车跑了一天,终于在第三区耀福街的“全味斋”找到了检举信的作者、酱园账房先生范庸——竟是真名!

范庸颇感惊讶,说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足见王局长对我的检举信是非常重视的。言归正传,范庸说他是耀县人,其好友李甲子是杜辛富小时候的武友,杜辛富成为“双头刀客”后还有来往。大约十年前,他去洛阳办事,拜访了其时居住于洛阳南门的李甲子。晚上,两人正在灯下对酌,杜辛富带着两个手下上门来了,说是途经洛阳,顺便来拜访。李甲子自是热情款待,于是,杜辛富命两个手下望风,自己与李、范饮酒,约一个半时辰后方告辞离开。临走时,送给李甲子十两黄金,将随身所携的一块怀表摘下赠送给范庸。当时,范庸并不知这人就是赫赫有名的“双头刀客”,直到杜辛富告辞离开后李甲子说了方才知晓。次日离开李家时,他把杜辛富赠送的那块怀表悄悄留下,附条子称“不敢领受”。这是范庸跟“双头刀客”杜辛富唯一的一次见面。

之后,范庸不时听说“双头刀客”行凶作恶之事,便有些隐隐的担忧,生怕这主儿哪天落网后供出曾在洛阳李家赠送给他一块怀表之事,官府会来找他麻烦。但“双头刀客”的运气似乎很好,多年来竟然一直没有被官府捕获。西安地区解放前半年,“双头刀客”销声匿迹,范庸以为他逃到外地去了。哪知,大前天中午,范庸受老板差遣前往西大街“万福瓷器行”购瓷器,出门时看见人行道上走过一个中年男子,从侧影看跟当年在洛阳见过的“双头刀客”杜辛富几乎一模一样,他下意识地做出了反应,紧赶数步,走到对方侧后一米处仔细观察,确认此人果真是杜辛富。认准之后,范庸忽然一阵惊慌,寻思西安市公安局就在这西大街上,距瓷器行不过一箭之地,这个杜辛富竟然敢大摇大摆地在街上行走,看来心里是有底的,听说这人精通国术,枪法了得,若干个警察一起上料想也不是他的对手。这会儿若是诈唬起来,头一个挨刀挨枪子的大概就是我了。因此,范庸不敢造次,顿时驻步,眼睁睁地看着杜辛富消失在人群中。

范庸返回酱园后,左思右想觉得不踏实,最后还是决定给公安局写封信检举此事。他相信人民政府是讲政策讲道理的,当初那块怀表的事儿对警察是说得清的,政府不会追究。于是,他就写了那封检举信。但他不想直接卷入这件事,于是只具了自己的姓名而没有留下地址。

周梦公拿出翻拍的照片给范庸看,范庸一眼就认出了杜辛富。那么,范庸是否能够提供比检举信里 人命和大部分财产的代价,被迫作出了“各奔东西,自谋出路”的决定。

十七岁的杜辛财拿着分得的数百银洋离开了陕西,前往河南信阳投奔一门远亲,并且更名为梁有道。“双头刀客”的名气虽响,但那时没有电视,没有互联网,光凭着发行量很小的报纸和功率微弱的电台广播,杜辛富的名头还传不到信阳那边。所以,梁有道的安全没有问题。可是,他的数百大洋被那门远亲连哄带骗没多久就耗了个精光。又过了几个月寄人篱下的日子,最后被扫地出门,成了一名乞丐。

从十八岁到二十六岁这八年里,梁有道的行乞足迹遍及河南、湖北、河北三省,只是不敢踏进陕西一步。二十六岁那年,梁有道与几个乞丐当了一回盗墓贼,在陕西与河南交界处盗掘了一座古墓,发了一笔财。正好这时江湖上传闻“双头刀客”死于帮派内讧,梁有道于是决定回陕西。他去了西安,用盗墓所得的不义之财作为本钱开了家小店铺。几年经营下来,虽然没有发财,衣食倒也无忧,于是就娶了个寡妇为妻。那寡妇与前夫生有两个孩子,都带了过来,旧时称为“拖油瓶”。一家四口平平安安过了几年,灾难来了——由邻居引发的一场大火不但烧掉了梁有道的店铺,还把老婆孩子全部送进了阎王殿。

梁有道又成为一无所有的穷汉。不过,他在省城生活了数年,已经融入了这个号称“西北首府”的西部大都市,日艮界大开的结果是不必再去行乞,而是找到了谋生方式:打杂工。这样,梁有道就靠着做听差、守夜人、看门人、佣仆、花匠等谋生,一直维持到现在。

那么,“双头刀客”是否跟梁有道这位同胞老兄有过联系呢 梁有道说杜辛富从未找过他,也没有任何书信来往。他倒是不时从街头巷尾人们酒后茶余的闲谈中获得若干关于“双头刀客”的真真假假的消息,但这与他已经没有关系了,所以听过也就很快成为耳边风了。有一段时间,梁有道在大街上行走时,会受到某些江湖人士的特别注视,有的甚至目露凶光,手伸怀间缓缓逼近。他知道这必是杜辛富的仇家,误以为他是“双头刀客”了。每当这时,他就努力伸长脖颈,让人家看清他的脖颈处并无挨过刀砍的疤痕。对方往往只要扫溜一眼,就知道自己认错了人,几步一晃就不见了影踪。

追逃队对于梁有道的处理意见是:暂时先予拘押,待查清其真实情况后再说。调查情况自然是周梦公、陈增福师徒两个的事儿了。次日,两人离开西安前往“双头刀客”的家乡耀县。先去了县公安局,想调取国民党警察局留下的档案,可是,“双头刀客”出道太早,全家各奔东西之时距今已有二十多年,国民党警察局留下的旧档案中已经没有这家子的资料了。于是,又去当年杜家大院旧址向群众调查。一些老人还记得杜家确实是有一对双胞胎儿子的,其中一个就是“双头刀客”。次日,二人去杜家双胞胎当年读过书的那所小学堂调查,侦查员问下来,有两个老教师是教过这对双胞胎兄弟的,于是谈了谈情况,做了一份笔录。

周梦公、陈增福返回西安后,向毕克俭队长汇报了调查情况。毕克俭说既然没有疑问,那就放人吧。于是,已经改名叫梁有道的杜辛财在坐了三天班房后,就被无罪释放了。谁也没有想到,这一放,竟然要了梁有道的性命!

四、深夜凶杀

梁有道被释放后,“双头刀客”的线索也就断了。准确地说,是市民范庸的那封检举信所反映的情况有误,他看到的并非“双头刀客”。追逃队员周梦公、陈增福师徒白辛苦了一回,当然,陈增福还是有收获的,他对于追逃工作多少有了一点儿感性认识。解放伊始,公安局的追逃工作甚重,周梦公、陈增福两人销差后,一天也未曾休息,又去执行毕队长另外派下的追逃任务了。

这回的任务是去碑林那里蹲守,捉拿“一贯道”骨干王某。周、陈两人蹲守到第二天就候到了企图躲藏到碑林这边亲戚家的王某,当场拿下,押送市局。刚把人犯移交,想喝杯茶歇口气,门口警卫就打电话进来,说有人找周梦公同志,请出来接待一下。周梦公只好放下茶杯,匆匆赶到门口的接待室。出乎意料的是,登门求见的这人竟是梁有道的东家、“传辉西北土特产商行”老板刘传辉。什么事呢 他说他想把梁有道辞掉,不知是否可以。

周梦公心中一凛:那天晚上抓梁有道时,并没有告诉刘老板警方怀疑梁是“双头刀客”,抓捕过程中参战军警根据事先宣布的纪律也没有一个人吭过声,这刘老板为什么要把人家辞退 难道是梁有道获释之后自己泄露出去了 于是就问刘老板为什么要辞退人家。刘老板说你们又是解放军又是警察的,荷枪实弹来了那么多人,抓了他,弄得邻居都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还怀疑我的商行有问题。我担心发展下去就要影响我的生意了。所以,我得对外有一个态度,而把梁有道辞退则是最直接最明确的表态,可以表明梁有道被公安局抓去事出有因也好,闹了场误会也好,都跟商行没有关系。

周梦公听了,寻思梁有道既然没透露“双头刀客”之事,刘老板是否辞退他,那就不是公安局该管的事儿了。于是,周梦公就对刘传辉说,梁有道被捕事出有因,释放出来就说明他没有什么问题,这个,我可以代表公安局向你保证。至于你要辞退他,这用不着来问我们,你做老板的当然有这个权利。不过,在我看来,辞退老梁没有必要,人家毕竟没有什么过错。这个问题属于劳资纠纷,你要咨询,可以去找工会,也可以去找区政府劳动股,他们会告诉你这方面的政策。

刘传辉是一个谨慎的人,他真的去市工会和区政府劳动股咨询了。以当时的形势,这两家的解答当然是站在劳方立场上的,刘传辉虽然算不上资本家,但他还是被人家的答复吓了个激灵,于是就打消了辞退梁有道的念头。他还特地给周梦公打了个电话,告知了咨询结果和自己的决定。周梦公其实也是站在梁有道这边的,当下听了心里也就为老梁松了口气。

这件事过去后,周梦公接到毕克俭队长的通知,让他去参加西北局公安部举办的一个短期公安业务培训班。哪知上午刚刚报到,下午还在打扫宿舍准备安放行李铺盖时,毕克俭就打来了电话,说小周你立刻返回市局,这边有紧急任务!周梦公急匆匆赶回市局,毕克俭告诉他一个消息:梁有道死了!

当天上午八时许,“传辉西北土特产商行”老板刘传辉到商行上班时,发现大门还没开启。这是反常之举,日夜呆在行里的梁有道是一个很勤快的人,每天早上天刚亮就起来了,打扫庭院,整理店堂,烧开水,洗茶具,等老板来商行时,一切都已准备好,端上热茶就是了。商行的院门是从里面上闩的,刘传辉敲门不见里面反应,正盘算着怎么办时,另外两个职员也来上班了,于是其中一位就爬墙进到院内打开了院门。店堂门是装了司必灵锁的,刘老板用钥匙打开,刚推开一条缝隙,一股浓烈的酒味就扑鼻而来!定睛一看,他不由得一声惊叫!店堂正中的屋梁上悬挂着一个人,正是梁有道!

一分局很快就来了两名刑警,把梁有道的尸体解下后,查看了脖颈上的绳索印痕,分析是自己上吊而死的。那时候,刑事勘查手段落后,刑事警察在这方面的水平也有限,再加上新旧政权更替之际,运动频繁,投水、上吊、服毒自尽的人比较多,因此,即使是此类涉及人命的事儿,刑警也是见惯不惊。那两个警员下了结论,这件事基本上就算是有了定论,可以结案了。

可是,有一个人的心里就不爽了,这人就是商行老板刘传辉。刘老板听说刑警认为梁有道是自杀,就有想法了。确切地说,这种想法其实是一种担心:梁有道如果在外面自杀,比如跳了护城河或者在城门口那株歪脖子老槐树上上吊,那跟商行、跟他刘传辉没有关系。可现在梁有道是在商行里自杀的,那接下来肯定有麻烦,比如工会就会来了解梁究竟为何自杀,区政府劳动股也不会闲着,可能会传他去询问这个询问那个,工商股也有可能插一手。如果政府认为梁是因为“劳资关系”自杀的,那刘传辉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刘传辉不是一个经得起折腾的角色,他曾当过旧军阀的文秘人员。在解放初期政治空气那么浓厚的形势下,他是绝对不愿意被人查到这个软档的,免得节外生枝。现在,如果认定梁有道是自杀,也许往下他就有麻烦了。所以,刘传辉大着胆子向刑警提出异议,认为梁有道没有理由自杀。

那两个刑警对于刘老板的意见当然不会重视,说了几句不着边际的话就走了,甚至也没对如何处理尸体给个说法,把刘传辉弄了个目瞪口呆。这下,另外两个职员就恼火了,说新社会的警察怎能这样 咱找他们领导去!

因为市局比分局距离还近些,他们干脆就直奔市局了。市公安局大门口的门卫听两人说了情况,说这事你们可以反映,但应该去向分局反映,如果分局不受理,再来向市局反映。可是那二位根本不懂什么程序,说着说着就激动了,嗓音响起来了。这当儿追逃队毕克俭队长正好推着一辆自行车从里面出来,听那二位高声说出“梁有道”的名字,于是便驻步询问是怎么回事。听说梁有道突然死了,毕克俭下意识地觉得不对劲,寻思这人被关进看守所时也没闹自杀,怎么查明真相无罪释放了反倒不想活了呢 梁有道之死的背后可能隐藏着问题啊!

这样想着,毕克俭就把那二位领进了接待室,听他们说了情况之后,就直接给王超北局长办公室打电话汇报,建议查明梁有道的死因。王超北赞同毕克俭的意见,说先请刑警队前往现场勘查,并由法医对尸体进行鉴定,看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

这样,市局刑警队就指派了两名刑警和一名法医前往现场。市局刑警赶到现场后没多久,一分局刑警队接到指令也派人过来了,还是下了自杀结论的那二位刑警。

再次进行现场勘查,发现了一些疑点。商行所在地是一幢带有院子的二进深三门面的平房,穿过院子,前面一进的两间作为店堂,一半是商品陈列柜台,一半用于接待上门谈生意的客户;另一间则是刘老板和职员的办公室。后面一进三间,一间作为梁有道的卧室,另两间则是仓库。死者悬吊于前面那进的办公室与商品陈列店堂之间用于接待客户的房间的屋梁上,尸体下方的地板上翻倒着一张凳子,凳子上留有死者的脚印。

第一个疑点,就是在这张凳子上发现的。凳面上的那对脚印使刑警感到奇怪。若说是梁有道踩着这张凳子在梁上拴了绳子,然后把头钻进绳套一脚蹬翻凳子自尽的吧,可是检查下来,凳子的正面和各个侧面留下的痕迹仅仅是那对清晰的脚印,并无任何蹬翻凳子时留下的哪怕是细微的痕迹。市局刑警邓宗虎搬来一张一模一样的凳子在院子的树下进行了模拟测试——手抓树枝,蹬翻凳子使身体悬空。结果表明,无论用再轻的力量蹬翻凳子,凳子上也肯定会留下痕迹。

接着,第二个疑点也被发现了。店堂和后面梁有道的卧室里有很明显的被擦拭过的痕迹,所有家具、地板都被擦得于干净净。据刘老板等人反映,梁有道虽然是一个比较勤快的伙计,可他并无洁癖,即使是过年前的辞岁大扫除时也未如此彻底地擦拭过。前面曾介绍过,刘老板第一次进入现场时闻到了浓烈的酒味,之后证实是从死者身上散发出来的。后面卧室的桌上,放着一个瓶底有些许残酒的空酒瓶和留着食物残渣的干荷叶,可以判断死者生前曾饮了大量烈酒。饮酒之后,他决定自杀。而在自杀前,他把卧室和店堂彻底打扫了一遍。这么做对于一个打算自杀的人有什么意义 抛开这一点不谈,更令人奇怪的是,梁有道既然要搞清洁卫生,为何没把空酒瓶、干荷叶处理掉呢 另外,寻遍屋内屋外,也没有发现用于搞卫生的抹布和拖把。总不见得梁有道在打扫完后特地跑到外面把抹布、拖把处理掉再回来上吊吧

再说法医对死者的尸检情况。死者胃内残留着大量酒精,可以认定其生前饮过较多的烈性酒;其颈部的勒痕呈马蹄形——这是上吊和勒杀的差别之处,马蹄形勒痕是上吊形成的。法医的结论是:鉴于死者身体上没有任何被施暴的痕迹,从颈部勒痕判断可以认为是死于上吊;但是,由于死者胃内残留着大量酒精,也可以认为是生前被人灌醉后在丧失意识的情况下“被上吊”。

将法医的结论和之前发现的那两个疑点联系起来,刑警认为:梁有道死于他杀!

这样,市局就决定对梁有道之死立案侦查。王超北局长想起了之前曾经侦查而又撤销了的“双头刀客”的案子,就给追逃队毕克俭队长打了个电话,说鉴于死者的社会关系有些特别,涉及要犯“双头刀客”,所以请你队那两位之前调查过“双头刀客”的同志参加专案组的侦查工作。

梁有道命案专案侦查组由市局刑警队、追逃队和分局刑警队各派两人组成,组长由市局刑警队第七组组长富凌担任,不设副组长。

富凌是一个认真务实的刑警,他在勘查现场后立刻跟商行老板刘传辉和另外两个职员谈了话,了解梁有道生前的情况,得知这人喜欢喝酒赌钱,跟外界交往极少,所以只有几个赌徒是他的朋友。关于外界交往极少这一点,跟之前周梦公、陈增福在调查“双头刀客”时查摸到的情况相符。这也可以理解,梁有道有“双头刀客”这么个老弟,自然不敢跟人多交往。

当晚,专案组举行了首次案情分析会,围绕着两个问题进行了讨论:一是梁有道为何被害,二是梁有道是如何被害的。

梁有道为何被害这个问题其实也就是作案动机。众人根据梁有道生前的情况,尤其是死者与“双头刀客”的那层兄弟关系,一致认为两者或许有因果关联。“双头刀客”也许确实隐藏在西安这边,而且跟梁有道是有联系的,听说胞兄为此事折进过一趟局子,出于自我保护的目的,就需要杀人灭口了。像杜辛富那样心狠手辣的主儿,杀害同胞兄弟也不是不可能。

另一个作案动机就是跟死者生前的嗜赌有关了,会不会是因赌博而发生了矛盾,最后招致杀身之祸

此外还有一个可能。刘传辉在梁有道获释后,曾有过辞退他的想法,后来接受周梦公的建议,走访了市工会和区劳动股,又打消了这个念头。现在想来,这仅仅是刘的一面之词,究竟是怎么回事就不清楚了。也许刘并未打消辞退的念头,因此与梁有道之间矛盾加剧,于是下手杀了梁有道

至于梁有道是如何被害的,侦查员认为,不管凶手是上述所假设的三类情况里的哪一种,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跟被害人梁有道是熟人,因此,凶手有条件在梁有道毫无戒备的情况下进入现场。进入现场后,凶手和梁有道一起在店堂后面的卧室里喝酒。梁有道贪杯,但据说酒量却是一般。所以,他很容易被人灌醉。而昨晚还不单单是对饮情况下的一般意义上的灌醉,很可能是在其醉得不省人事后又强灌了若干烈酒。然后,凶手将梁有道抬到前面店堂,伪装上吊自尽。从尸体的情况推断,梁有道在被悬空吊起时,由于呼吸中断,有过挣扎。可是,这种挣扎所留下的痕迹,恰恰就是上吊者的情状。这也是分局那两个刑警最初作出自杀结论的重要依据之一。

根据以上推测,凶手至少有两人,甚至三人。他们在作案后,消除了现场痕迹,故意留下空酒瓶。临走时,他们带走了消除痕迹所用的抹布和拖把。

专案组根据上述分析,决定采用排除法查摸凶手,即集中力量一个个对象调查,排除一个后调查另一个。

首先对商行老板刘传辉和两个都姓张的职员进行调查,主要是了解这三人是否有作案时间。三人中,“两张”都住在离商行不远的地方,一个叫张挺的已经成家,另一个名叫张良行的是个鳏夫。这样,有家室的那位张挺查起来就容易些,那天他下班后一直在家里,晚饭后来了一个邻居,两人下棋,一直到将近午夜才结束。那个邻居是一个只能赢不能输的人,那天跟张挺下棋他是赢了,但赢得有点儿艰难,这就让他很有成就感。所以,这位邻居非常开心,看看时间已晚,说肚子有点儿饿了,咱们去外面吃夜宵吧,我请客!于是,两人就去了胡同口一家通宵营业的面摊,由那位邻居掏钱要了一小瓶酒、半斤卤猪头肉、几块豆腐干、两碗面条,吃喝完后各自回家时,已是下半夜一点多钟了——根据法医判断,那个时候梁有道的尸体都已经僵硬了。所以,张挺给排除了。

查清张良行的情况难度大一些。他丧妻之后,带着四岁的儿子一起生活,白天把孩子寄放在邻居家里,下班后自己带。因此,他晚上基本上是无法外出从事什么活动的。可是,前天晚上他恰恰把儿子寄放在邻居家单独外出了一夜。去了哪里呢 他不肯透露。这样,侦查员周梦公、陈增福师徒俩就只好跟他泡上了。先是在商行和他谈,后来又到派出所谈,还是没有结果,张良行不管侦查员说什么,都不吭声。

与此同时,专案组组长富凌和分局刑警关小童在跟商行老板刘传辉谈话。刘传辉这天跟一位从兰州赶来的客户约好上午十点去车站迎接,然后洽谈一笔买卖,冷不防被刑警约谈,好生沮丧。他是个聪明人,一听问的内容,马上就猜测到这是想了解什么了,当下,就把自己前天晚上的活动像报流水账一样报了一遍,从六点下班一直到过了十一点回家睡觉一五一十说得清清楚楚。侦查员是把刘约到商行附近的一家茶馆里谈话的,巧的是前天晚上跟刘传辉在一起喝酒、打牌的几位朋友里有一位就住在茶馆对面的巷子里。刘传辉说完,立马儿请警察登门去核实,以便早点儿获得解脱,好去车站接兰州客户。于是,富凌就留在茶馆和刘传辉喝茶,顺便聊聊张挺和张良行二位以及梁有道赌友的事儿,让关小童前往那位证人处核实情况。一会儿,关小童返回茶馆,说经核实刘传辉所说的情况属实。于是,刘传辉立马儿告辞,叫了辆马车急往车站。

富凌、关小童前往派出所跟另外两路侦查员会合时,周梦公、陈增福还在跟张良行泡着。富凌听说后,笑了,说小周小陈你俩歇歇,让我来聊两句,准保解决!

果然,富凌跟张良行见面后,拿过一张白纸,只在上面写了一个名字,拿给张良行,后者马上点头,说:“既然你们已经调查过了,那就可以放我走了。”

富凌微笑道:“不过,我们还得去核实一下才能最后认定。张先生,请你把这人的住址写在上面。”

原来,富凌刚才跟刘传辉聊天时,无意间得知张良行最近正在跟一个名叫白静娴的小学老师恋爱,据说张良行有时去白静娴家里过夜。富凌听着也没放在心上,可是到了派出所听说张良行不肯透露前天晚上去了哪里,就知道八九不离十是去会白静娴了。其实,这时他心里已经把张良行排除了,因为这桩案子至少得两人才干得下来,既然刘传辉、张挺都没事,那张良行肯定也无涉了。

张良行获得解脱后,富凌跟他聊了片刻。当然,富凌是有目的的,是想了解梁有道生前的赌博情况,因为他刚才听刘传辉说过,张良行曾经跟梁有道玩过牌,就指望能够从张良行嘴里获取些有价值的东西。

专案组组长的目的轻而易举地达到了,张良行虽然说话不多,可他所说的内容对专案组往下的侦查工作颇有价值。

五、侦破命案

张良行喜欢赌博,不过还没梁有道那么上瘾。最初,富凌对于是否能够从其嘴里淘到有价值的线索并无指望。在他想来,张良行晚上要在家带孩子,根本没有空闲出来,更别说跟梁有道通宵达旦地打牌了。可是,富凌还是想顺便聊几句。这一聊,发现自己对于商行的工作时间其实还不曾真正了解。

“传辉西北土特产商行”由于业务需要,除了接待登门的客户外,还要主动出击,前往外地会见老客户,发展新客户——这些客户基本上都是上家供应商。所以,刘老板等人一年之中通常有三四个月要在外面出差。不过,这不包括张良行。张良行在商行的工作除了正常接待各路客户洽谈生意外,还兼着行里的会计。因此,老板刘传辉规定他不必出差,常年在行里值守。这样,张良行逢着刘老板和另一职员张挺都出差的日子,做事情就“手里有数”了。如果正好碰上这天没有客户登门,账目也计算得清清楚楚明白无误,闲着无事就会在大白天让梁有道约上两个牌友拉开桌子打牌,当然得有点儿小彩头,不过数额不大。

张良行告诉侦查员,像这样的机会,一年中大约有三四次。他的最后一次赌博,是今年春天西安还没有解放的时候。那天下午,天空飘着小雨,客户没有登门,他做完账目后,见梁有道也闲着,于是就提议打牌。梁有道就去唤来两个牌友,四人正围着桌子赌得起劲时,没想到去外地出差的刘传辉突然提前回来了。刘老板还是头一回发现下属在上班时间打牌,顿时大恼,以级论责,梁有道倒没什么,张良行却被严斥了一番,差点儿开革。、从此,张良行业余时间就不再打牌了。

由于梁有道没有家,平时一直住在商行里,他的社交圈子又窄,侦查员正苦于找不到他的赌友,现在张良行这么一说,富凌自是高兴,连忙询问牌友情况。张良行于是就提供了他所知晓的3个牌友:一个姓任名安宾,听说是个油漆匠,四十来岁,西安本地人;一个留着小胡子,三十岁左右,姓罗,名字不知,梁有道称其“罗胡子”,说话带陕北口音,不知从事什么职业;再一个四十岁出头,姓蒋,梁有道唤其“老蒋”,西安郊区口音,干什么的不清楚,是个左撇子。这三位中,任安宾、罗胡子就是春天给刘老板发现的那次牌局的另外二位参与者。

专案组于是决定查摸上述三人的情况。侦查员分析:春天那次牌局,梁有道根据张良行的提议赞同打牌,立刻出门去叫任安宾和罗胡子,张良行回忆,前后一共也就半个小时左右就把那二位叫来了,这说明任、罗两人的住所或者就业地点离商行不远。这就好,就在商行附近找吧。先找那个姓任的油漆匠,找到了任,大概也就可以知晓罗胡子和老蒋的下落了。任安宾能够随叫随到,说明他这个油漆匠是有固定工作地点而且时间比较自由的人,不属于那种受雇于人一天干到晚按工计酬的油漆工人。侦查员认为只要在西大街一带“传辉西北土特产商行”附近方圆二十分钟脚程的范围内打听,就能查摸到任安宾了。

果然,侦查员大黄、陈增福两人只在附近转悠了没多久,就在距商行不过二百来米的那条名唤“滴将巷”的胡同口发现了一家门口挂着“安宾漆店”的招牌,只有一开间门面的处所。这是一家既出售油漆又兼带替人干油漆活儿的作坊式小铺子,前面店堂里放着客户拿来油漆的小件家具和木质盆、桶、衣帽架之类的东西,后面是仓库兼工作间。老板自然就是赌徒任安宾了,其手下有一个油漆工和两个学徒。

侦查员没有惊动任安宾,回来向组长报告了情况,富凌说先通过派出所悄悄了解一下任安宾的情况再说吧。

第二天,即9月24日,大黄、陈增福两人前往派出所调查任安宾的情况,了解到这人以前在国民党军队当过兵,好像还担任过班长或者副排长、排长那样的兵头将尾式的职务,不过早在抗战前就离开行伍回到西安老家了。干油漆匠大约是十年前开始的,由于是半路出家,技艺一般,所以只能替人漆些零星家具,结婚用的成套家具或者大户人家建新宅时的室内油漆,他是干不了的。任安宾有自知之明,因此就开了这么一家店坊结合的小铺子,惨淡经营。这人嗜赌,曾经因赌博引起油漆店的一次火警,幸未成灾;还有过两次把老婆临时充作赌资押上赌台的经历。当然,那都是解放前的话头了,解放后人民政府禁赌,他就只能偷偷摸摸跟人小赌起来了。

专案组据此进行了分析,认为赌博赌到失火、押老婆的份上,那已经够得上赌棍的标准了。赌棍通常都具有丧心病狂的特点,在输得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有可能铤而走险,那么,杀死梁有道任是有胆量干的。于是,组长富凌拍板:传唤任安宾!

任安宾被传到派出所后,侦查员却没有跟他接触,而只是将其晾在一边。干吗呢 富凌带着两个侦查员前往油漆铺子去搜查。搜查没有什么收获,不过,据任安宾的两个徒弟说,大前天晚上任安宾七点左右外出后,一直到半夜时分才回到铺子里,去了哪里不知道,师傅没有说,他们当然也不敢问。

侦查员于是返回派出所汛问任安宾,故意轻描淡写地提及大前天晚上他的活动情况,任安宾说他那天晚上没有外出,吃过晚饭就呆在店铺自己的那间小屋里看《说岳全传》,看了一会儿就睡觉了。侦查员又问之前和之后两天晚上的情况,任安宾皆称呆在店里没有外出。然后,又问是否认识“传辉商行”的职员张良行。任笑了,说我跟梁有道是朋友,时不时要去商行溜一趟聊几句天的,怎么会不认识张先生呢 别说张先生,就是刘老板也是熟识的。侦查员也笑了,认识就好,那你肯定也认识罗胡子和老蒋啦 任安宾面不改色地点头承认,却不知道人家已经成功地把他引进了一个套套,并且堵死了他可能会改口抵赖的后路。侦查员问,罗胡子和老蒋是什么角色

任安宾到这时候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行将倒霉,以为侦查员感兴趣的是罗胡子、老蒋两个,于是不乏热情地把那二位的职业、住址和盘托出。侦查员让任安宾在笔录上签了名,说你的事儿结束了,现在你可以回去了,反正油漆店离派出所不远,有什么问题我们弄不清楚的,到时候再登门请教。任安宾于是一脸轻松地告辞而去,没想到自己其实已经被秘密监控了。

侦查员立刻去向老蒋和罗胡子调查,先是证实那二位大前天晚上没有作案时间,然后向他们了解任安宾跟梁有道的关系,得知任梁之间已经有了不少于六年的赌友交往。任的赌友颇多,光西安这边就有二三十个,其中有的是他的铁哥们儿,据说是结拜过的。侦查员听了心里一动,便问他们现在跟任安宾是否还有交往,是否知道任安宾那几位铁哥们儿的姓名住址。老蒋听了只是摇头,罗胡子则是摇头多点头少,总算还记得任安宾曾向他透露过有一个结拜兄弟江湖上绰号叫“鸡见愁”——估计是个精于行窃的偷鸡贼。

当天晚上,自认为已经渡过了难关的任安宾正在铺子里自斟自饮作小小庆贺时,侦查员再次登门。这回,就没有那么客气了,直接往市局带!

任安宾起初还想抵赖,但侦查员白天做的工作太扎实了,令他没有改口的退路,要想抵赖也难。于是,在挺到下半夜两点多的时候,任安宾终于被迫作了交代:梁有道确实被他所杀!

具体案情是这样的——

任安宾是个不折不扣的赌棍,他对赌钱的兴趣远胜于做油漆匠,可以说,一天二十四小时里,除了睡觉,他基本上都在盘算如何赢钱,就是睡梦中也会不由自主地将若干脑细胞消耗在赌钱上面。跟梁有道的赌博,不过是其整个赌博经历中可有可无的极小极小的一部分。因为任安宾是赌棍,而梁有道只勉强算得上是一个低级别的赌徒,梁跟他的赌博次数并不多,大部分时间,他是在外面跟他的那班狐朋狗友赌的,那才叫真正的赌博,赌资大不说,气氛也刺激,更要紧的是每个参赌者的赌风都很到位。

对于赌棍来说,赌风是很讲究的。所谓赌风,也就是赌博的行规.输了该怎样,赢了又该怎样,赌债不能欠,等等,一样样都规定得清清楚楚。而梁有道的杀身之祸,就是因为违反了赌博的行规,在赌风上出了问题。

梁有道赌钱的运气不算好,任安宾跟他赌博六七年来,梁有输有赢,总账应该为负数。可是,近两个月来,梁有道的运气似乎转了,赢多输少。梁有道有个不好的习惯,输了无话,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可是,一旦赢了,那就立马儿变成话痨,不但话多,还要哼小曲。这就犯了赌场上的大忌,但他却不曾意识到。随着一次次不断赢钱,梁有道不但加大了筹码,每局牌结束后,还一边理钱,一边点评其他三人的打牌水平。任安宾的名气大,可是这一阵子却是最大的输家,所以听到的点评也最多。任安宾最近逢赌必输,本来就窝着一肚子火,梁有道这种严重违反行规的做法更是火上浇油。那天,任安宾和两个铁哥们儿纪春兴、姜峰说起此事,气得端酒杯的手都在瑟瑟发抖。纪、姜两人一问,得知梁有道不过是个小角色,论职业最低档,论财富两手空空,论江湖还没人道,要什么没什么。这样的人还敢耀武扬威说三道四指点江山 那让他们这几个至少也算是江湖混混的脸面往哪儿放 姜峰是个火爆脾气,说任哥您啥也别说了,对这种家伙,只有一句话两个字:干掉!纪春兴立即附和,任安宾想了想,就点了头。

于是,三人对如何干掉梁有道进行了策划。正好这时梁有道被公安局拘押后刚放出来,犯罪方案也就随之产生了:针对梁有道嗜酒的特点,将其灌醉后,一根绳子打发进阎王殿就得了。

方案制定后,任安宾寻思夜长梦多,要下手就马上行动。于是,就跟梁有道约定9月21日晚上由他和另外两个朋友携带酒菜前往商行为梁“压惊”,梁有道自是乐意。杀害梁有道的过程与刑警的分析推断如出一辙:先是灌醉了梁有道,然后将其移至店堂,伪装上吊自尽。之后,三个凶犯又消除了现场的痕迹。

任安宾交代后,专案组立刻全体出动,连夜将另外两个凶手纪春兴、姜峰拿下。纪春兴和姜峰到案后,对杀害梁有道之事供认不讳。至此,梁有道命案的侦查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当时谁也没有想到,这个案子的侦破竟然还会牵出“双头刀客”那厮!

六、蛛丝马迹

当时干部队伍的文化水平普遍都很低,文肓也不算稀奇。在专案组成员中,高一文化的陈增福算是“大知识分子”了,因此,凶杀案件侦破后,组长富凌就让陈增福起草结案报告。陈增福说我加入公安队伍还不到一个月,根本不知道结案报告应当怎么写,富组长您最好请别的同志做这事吧。富凌说,不知道结案报告怎么写,我可以给你一份以前的结案报告底稿作为参考。在起草报告的过程中,如果有什么问题弄不清楚的,我授权你随时可以去看守所提审。

富组长把话说到这份儿上,陈增福只好点头服从。在起草报告的过程中,他觉得有一个细节还没弄清楚,那就是凶手之一纪春兴当天是什么时候去的商行,是三个凶手中第几个进入现场的。陈增福认为这一点需要弄明白,因为追究凶手的法律责任时是要根据此类情节来区别责任大小的。因此,陈增福就决定去看守所提审纪春兴。陈增福绝对没有想到,他这一去竟然意外获得了“双头刀客”的线索!

纪春兴是一个喜欢饶舌的家伙,他跟陈增福见过一面——他落网后,专案组安排周梦公、陈增福负责讯问。师徒两人上阵,陈增福自然只有呆在旁边一声不吭做笔录的份儿。而周梦公呢,原先是憋着一股劲准备追查出“双头刀客”线索的,现在案情大白,查明凶手跟“双头刀客”没有关系,真是大失所望,心里的郁闷可想而知。他只想尽快把手头的活儿打发掉了回追逃队,因此,他的讯问很简单,就是盯着杀害梁有道的事儿,秋风黑脸态度很严肃。这样一来,纪春兴即使想饶舌也不敢。而这次情况就不同了,是陈增福一个人去讯问,而且案情已经大白,不过是补充一个细节,再说陈增福是新手上路,还带着明显的学生腔,纪春兴就觉得有机可乘开始饶舌了。而陈增福在问清楚需要问明的内容后,见对方有主动说话的愿望,寻思既然来了,那就跟他多聊几句,说不定还能得到些许另外案子的线索哩。

果然,纪春兴说着说着,忽然无意间冒出了一个内容,说6月初的一个夜晚,他应梁有道之邀到商行去打牌,一起去的另外两位是开杂货店的小老板朱阿清和“力穷车行”的少东家小孙。大约九点钟左右,有人敲门,他们以为是公安局来捉赌,都是一个激灵,立马儿把桌上的钞票收起来,然后才由纪春兴去应门。出乎意料的是,敲门的竟是一个女人,低声细语地问这里是不是住着一个姓梁的先生。梁有道听见了,更是意外,从门缝里看清外面确实只有一个女人后,就让纪春兴开门了。那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说话口音一听便知是西安当地人,穿着打扮有些妖娆,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帆布书包。她进门后,见里面除了梁有道之外另外还有三个男人,就谢绝了梁有道邀请她入内的话头,说我是受人之托,前来给梁先生送东西的。

梁有道那天赌运不佳,输得一塌糊涂,脑子不大好使,当下听着,简直一脸迷糊,说这位女士我不认识你呀,也没有跟人约过要送什么东西来,你是不是弄错了呢 那女人连连摇头,嘴里却不吭声,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在纪春兴三人脸上扫。三人中,纪春兴最机灵,当下就明白这个女人当着他们三个的面不便对梁有道开口说明事由,于是就挥手对另外两个赌友道:“去!我们上那边凉快一会儿。”三人就去了院子另一侧的水井边,坐在井栏上抽烟,耳朵里却是听着从上风头传过来的梁有道和那个女性不速之客的对话,虽然不可能听清每一个字,但大体上还能听清内容,大意是:这个女人接受一位朋友的委托,把这个书包送到梁有道这里来,请他收藏。梁有道再三追问这是何人让送来的,那女人压低了声音说了句什么话,同时还举手往自己脖颈上比画,梁有道就不吭声了,伸手接下了书包。

送走那个女人后,梁有道的情绪似乎有些异样,他把书包拿到后面卧室放好,出来说给这个女人一搅,我的赌兴都没了,今晚就算了吧,不玩了。赌场上有规矩,输家不开口,赢家不许走。梁有道是输家,他这么一说,纪春兴等三人也就罢休了。梁有道见他们同意罢战,显得很高兴,返身从屋里拿出三盒天麻,说这是刚才那个女人送来的,朋友共享,每人一盒拿着吧。这盒天麻,纪春兴现在还放在家里没动过。

陈增福听了纪春兴说的这番内容,心里对那个女人比画着脖颈跟梁有道嘀咕了什么顿生兴趣,寻思那个女人别是“双头刀客”派来跟梁有道联系的。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那个书包里的东西绝不会仅仅是天麻,很可能是“黄白绿”(黄金、白银、美钞)之类。于是,他就决定暂时把起草命案结案报告的事儿往旁边搁一搁,先去查摸一下这件事,如果初步查摸下来有点儿线索,就请领导定夺是否要展开侦查。陈增福这段时间跟老刑警侦查案子,已经有了些许心得,寻思先得查明6月初是否发生过神秘女子夜访商行之事,然后再决定下一步应该怎么走。

于是,陈增福就去找那天的另外两个赌友朱阿清和小孙。他在两处遇到的情况基本相同:对方听说是了解赌钱的事,立刻摇头否认,在说明并非捉赌而是调查其他案子并以“共产党和人民政府”的名义作出“说话算数,保证不追究赌博行为”的承诺后,总算同意配合调查;接下来就好办了,两人当然都记得6月初的那次赌钱经历,所说的内容跟纪春兴交代的一致。朱、孙两人和纪春兴一样,把梁有道赠送的天麻好好地放在家里,连外面的盒封也还没动过。于是,陈增福就出具了借条,把那两盒天麻带走了。

然后再去纪春兴家。纪春兴是已经被捕的命案要犯,公安局有纪律规定,即使是承办人员因案子需要也不能单独去这等要犯家里,所以,陈增福就跑了趟派出所,邀了一位警察陪其登门。要做的事儿其实很简单,就是让纪春兴的家属找出那盒天麻,也是留了一纸借据。

第一步走完了,已经证实纪春兴所言内容属实。下一步应该怎么走呢 陈增福想了想,寻思似乎应该把这三盒天麻拿到商行去,请刘老板鉴定一下是哪里的产品,以判断那个女人以及她身后那个可能是“双头刀客”的家伙的藏身之地。陈增福反复考虑下来,觉得这样做并无不妥,于是就去了商行。

出乎意料的是,商行老板刘传辉看到这三盒天麻后脸上竟然露出了吃惊的神情,目光在天麻和陈增福脸上交替扫溜,最后小心翼翼地问:“小陈同志, 您这天麻是从哪里弄来的 ”

陈增福感到奇怪,遂问刘老板为何有此一问,难道这三盒天麻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刘传辉说不瞒小陈同志,这天麻是我这行里的,说着,起身去后面仓库捧出了六盒外包装一模一样的天麻,往桌上一放:“您看一下就知道了!”

陈增福不识药材,当然看不出天麻与天麻之间有什么差别,于是就看盒子。这是由硬纸板制作而成的长方形扁盒,有点儿像当时的苏式月饼包装盒,外面是用清一色的紫色印花纸张糊就,没印任何图案或者文字。这种包装盒,通常并非商家专门印制的,而是由纸行或者印刷社统一制作后,供应给有这方面需求的客户。而这种客户基本都是像刘老板那样的资本比较少的小老板。他们需要包装盒,但又舍不得拿出较多的钱钞花费在这方面去印制属于本行专用的包装盒,于是就使用这种成本较低的统一式样的盒子。那么,盒内的商品以及出售店家等内容如何体现呢 这个,他们另有主意,只要另外印制一张类似说明书那样的三十二开纸放在盒内就行了。

现在刘传辉拿出来的那几盒天麻的盒子里就有这种说明书,而陈增福拿来鉴别的这三个盒子里是没有说明书的,不过,刘老板还是一眼就认定这是自己行里的货。他解释说,商行在梁有道命案发生后的当天即对全部货品进行了盘点,发现短缺了三盒天麻。这些天麻是甘肃的一个客商年初拿来作为抵债款的,一共有二十斤,刘传辉就分装成四十盒放在行里出售。由于质量不错,价格开得也还公道,所以半年多下来已经销掉了四分之三,从账面上看,应该还剩下九盒,可是那天盘点了几次,翻遍了仓库各个角落,却只有六盒。天麻算不上名贵中药,所以刘传辉也就没向专案组报告此事,没想到此刻竟出现在陈增福手里。

至此,陈增福终于明白了:那天,梁有道是把商行里的三盒天麻拿掉里面的说明后,谎称是那个女人送来的而转赠给纪春兴三人了。于是,问题随之而来:梁有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那个女人送来的书包里装的又是什么 是谁让她送来的 以手在脖颈处比画,是不是意味着让她送东西的人就是“双头刀客”杜辛富

这些问题,以陈增福目前的经验,是无法作出解释的。所以,到这一步,陈增福就必须向领导报告了。不过,他转念一想,报告之前,还是先跟师傅商量一下。

周梦公名义上还在尚未解散的梁有道命案专案侦查组,但其实已经回到追逃队效力了。陈增福费了点儿时间才打听到他的下落,急急骑了辆破自行车赶去。周梦公听了徒弟所说的情况,第一个动作就是翘起大拇指称赞:“好!小陈你已经具备了一个优秀刑警的分析能力了!”

往下该怎么做 周梦公说当然要向领导报告。可是向哪里的领导报告 是向专案组富凌组长报告呢,还是向追逃队毕克俭队长报告 这个,周梦公一时也有点儿傻眼。想了片刻,终于想出了一个主意:两边都报告。陈增福向富凌报告,他向毕克俭报告。报告之后如何处置,那就是上面的事儿了,他们听命服从便是。

陈增福的意外发现乃是一条非常重要的线索,用王超北局长的话来说:“双头刀客”身上兜着数十条命案,这个发现比侦破了梁有道命案的意义要重大得多!局领导有这样的话,那部下们对此事的重视程度自不待言。当晚,局里的命令就下达了:由追逃队队长毕克俭同志挂帅组建一个七人专案组,负责侦缉“双头刀客”杜辛富。毕克俭与刑警队领导商量后,决定将原先梁有道命案专案组的原班人马全部调来,再增加一名谙熟西安地区社会隋况的留用老刑警郭钢,原专案组组长富凌担任副组长。

次日,9月27日上午一上班,专案组就集中到毕克俭办公室开会研究案情,制订侦缉方案。讨论下来,决定先去“传辉西北土特产商行”搜查,指望能够搜到那个神秘女人给梁有道送去的书包。

专案组七人当即全部出动,前往“传辉商行”,把老板刘传辉吓得不轻,对着一千刑警频频作揖,点头哈腰询问“这是干啥”。侦查员当然不能跟他说是为了搜查梁有道所获的那个书包,就没有解答,只是让刘老板和他那两名姓张的职员呆在院子里,由一起前往的派出所民警陪着抽烟聊天。

按照预定方案,搜查重点是梁有道生前所住的那个房间,如果没有搜出什么东西,再把范围扩大到仓库乃至包括院子在内的整个商行。梁有道住的那个房间在其被害后是被专案组封掉了的,眼下案件虽已侦破,凶犯也已逮捕,但是由于没有结案,所以至今尚未启封。当下,侦查员撕下封条,对整个屋子进行搜查。之前,侦查员曾经查看过这间屋子,因为只是例行公事,所以没有仔细检查。这回,专案组是带着目的来的,那就不是查看,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检查,而是彻彻底底的大搜查。毕克俭指挥众人把屋里的东西一件件都搬到外面去,搬一件搜查一件。侦查员对每件东西都检查得非常仔细,比如橱柜、抽斗,那就不单单是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出来摊开在地上一一点检了,最后还得把一块块木板一一叩击一遍,看是否有夹层。

查到最后,屋里还剩一张床。这是一张古色古香的明代木床,有床围、床架、踏板、抽斗,放到现在就是一件价值不菲的古董,称为“明清家具”,送上拍卖会运气好的话甚至可以换套商品房哩!但在当时算不上什么,许多市民家里都有这种床的。所以,毕克俭就让侦查员把床拆了,分解成一件件构件拿到院子里堆放着。床拆光了,并未发现什么可疑物品。

专案组一干人站在院当中,对着堆放在一侧的家具发呆——搜查梁有道的住室没有收获,那就得搜查仓库、店堂甚至院子了,这得耗费多少劲儿啊

毕克俭转着眼珠子,最后把目光停留在郭钢脸上:“老郭,你看……”

郭钢说了声“让我进去看看”,就进了屋子。毕克俭想了想,也跟了进去。两人不知在屋里嘀咕了些什么,郭钢出来后就问刘老板要水桶。从院子里的井里吊了一桶水拎进空无一物的屋里往泥地上就泼,然后,盯着地面看。稍停,郭钢说要挖土的工具。其他侦查员听了便涌进屋里,毕克俭指着进门右侧角落那块泥地说:“老郭说这处泥土渗水比别处慢,怀疑下面埋着东西,我们挖开来看看吧。”

老刑警郭钢的经验确实丰富,侦查员大黄把那处泥地往下挖了尺余深时,铁锹就触碰到了下面埋着的异物。换了个人用烧饭用的锅铲继续往下挖,露出了一个高约七八寸、直径六寸许的陶瓷坛子,坛口用数层油布严严实实地封着。把坛子移到地面上,打开,里面是金条、金元宝、金首饰——后来清点时去银行称下来,共有黄金九斤十四两(十六两制老秤)和十一件珠宝。

这次成功的搜查足以证实之前对“双头刀客”的猜测,专案组于是开始实施下一步侦查方案。

七、神秘女子

下一步工作是分头向在押杀人犯纪春兴、杂货店小老板朱阿清和“力穷车行”少东家孙家骏详尽了解6月初那个神秘女人夜访梁有道的细节。那个神秘女人是专案组访查“双头刀客”的关键角色,只有找到她,才有希望顺藤摸瓜查摸到“双头刀客”的下落。会议结束后,侦查员立刻分头前往上述三人所在地去调查了。

综合三路人马的调查结果,所获情况 那天的确切日期应为6月2日,阴历五月初六,是端午节的第二天,所以这个日子比较容易记得。纪春兴、朱阿清、孙家骏三人在那个女人离开后大约三至五分钟就被梁有道打发走了。出门后没走多远,就听见前面马路上传来一阵争吵声,一个女高音显得分外刺耳,不但分贝惊人,语调也是咄咄逼人。纪春兴j人当时并未在意,因为他们要拐弯从旁边一条巷子里抄近路,所以也就没有去看那份热闹。这个细节当时听过了也就过去了,但是,现在三人中有两位即朱阿清、孙家骏却不约而同回忆说,他们感觉那个声音极有可能就是那位给梁有道送书包的神秘女人发出的。这种感觉,用现在的说法,就是“直觉”。专案组认为有必要重视朱、孙两人的这种直觉。如果那天吵架的真是那个神秘女人,那么是谁在跟她吵架 为什么吵架 吵到什么程度 最后是怎么了结的 在整个过程中,那个女人是否留下了蛛丝马迹

于是,专案组就决定对此进行调查。当然,首先是需要确定两点:那天晚上是否发生过吵架;如果确实发生过吵架,是否有那个女人参与。

侦查员邓宗虎、郭钢、大黄和陈增福奉命前往现场,一起过去的还有证人孙家骏。孙家骏把侦查员领到现场后,说当时他们三人就是在这个位置听见吵架声音的,究竟争吵些什么,因为相隔有点儿距离,所以他们都听不清楚。留用刑警郭钢在旧社会曾去南京参加过“中央警官学校”举办的一期警察业务培训班,虽然不过四个月,但还是从外国教官那里学得了一些东西,后来在破案工作中确实发挥过作用。当下,他就说夜晚安静,所以证人听到的吵架声应当比白天要远一些。证人无法分辨吵架者说话的内容,那与此刻我们站立的位置起码有二百米,我们可以按照这个距离分四个方向去查摸。

于是,四个侦查员每人一个方向前往访查。这项工作有些费神,而且是否见效也很难说。四人在划定的范围内一家家访查下来,忙碌到晚上七点,一个个口干舌燥、筋疲力尽,却没有一家居民对于三个多月前的那次夜晚吵架有印象。

当晚,专案组开了碰头会,研究后决定次日全组成员出动,加大访查力度,非要把6月2日晚上的那次吵架情况查摸清楚不可!

第二天,专案组七名成员全部出动,继续访查。中午在附近一家小面馆碰头时,还是个个摇头。组长毕克俭于是决定下午扩大访查范围,着重向那些沿街住户调查。

这一招果然有效。运气降临在新手陈增福头上,他访查到一户姓马的人家时,老主人说他记得有这么一桩事儿。六十四岁的马大爷早年在钱庄供职,后来钱庄关闭了又进了银行,一直到西安解放后军管会接管银行才退休。他干了一辈子的财会工作,脑子很是清晰,记忆力甚好。他告诉陈增福,6月2日是他小孙子的周岁生日,晚上家里备了两桌酒席庆贺,散席已是九时许。送走客人后,家里人在收拾残席,他嫌屋里烟酒气味太重,遂搬了凳子在家门口喝着茶吹风。刚刚坐定,从西边过来一辆自行车,骑车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打扮比较时髦,不过以他那双老法眼来判断,气质、素养有限得很。那女人的车速有点儿快,结果自行车就在距马老先生七八米处的马路对面巷子口跟一对从里面匆匆出来的青年男女发生了碰撞,男的及时避让开了,女的躲闪不及,一个脚板给自行车前胎轧着了。于是,双方就发生了争吵。马老先生不是一个喜欢凑热闹的人,没有过去看。片刻,老伴出来唤他进去询问如何处理亲朋好友送来的那些礼品,等他处置定当重新出来时,马路对面已经没人影了——想是已经各自走人了。

陈增福再次询问了那个骑车女人的年龄、穿着、身形等特征,确认跟纪春兴、朱阿清、孙家骏三人所说的那个前往商行给梁有道送书包的神秘女子相同,确定这两处出现过的女子乃是同一人。于是,立马就去向组长毕克俭报告。

毕克俭闻讯大喜,当即下令集中力量前往那条名唤思贤巷的巷子逐家调查,务必要找到那对青年男女。一小时后,终于有了收获:那对青年男女并非思贤巷的居民,而是该巷居民刘老太的女儿、女婿,住在第四区同德巷.那天晚上是来娘家看望老母亲的。因为谈的事儿多,离开得就晚了些。据刘老太说,那天晚上女儿被自行车轧脚板之事她是事后两个多星期女儿再次登门时才知道的,女儿说那天争论下来的结果是:那个骑车女人掏了五万元钞票(旧版人民币,合新版五元)作为赔偿了事。

侦查员邓宗虎、郭钢于是立刻去找刘老太的女儿曾仙玲了解情况,曾所说的情况与马老先生、刘老太两人所说的没有差别。邓宗虎、郭钢两人正感到失望的时候,曾仙玲又补充了一个细节,事后想来,这个细节对于侦破案件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曾仙玲说,那个骑车的女人开头看上去很凶,可是当其发现她面对着的这对夫妇并不惧怕她时,忽然就改变了态度,主动提出愿意赔偿五万元。五万元在初解放的西安可以算是一小笔款子了,曾仙玲想想也就算了。但她的丈夫小王却觉得似乎不大牢靠,万一妻子的脚板给自行车轮胎这么一轧弄成骨折了呢 于是就悄悄看了看她那辆自行车的牌照号码,回家后立刻记在月份牌上。

侦查员当下一听就乐了:有了牌照号码,要查那主儿不是易如反掌了吗 于是就向曾仙玲供职的小学的校长说明了情况,代曾请了半天假陪同她回家去取那个号码。哪知,邓、郭两人高兴得早了点儿,白跑了一趟,并未拿到那个号码,这是怎么回事呢 说来简单得很——旧时的月份牌,就是如今我们所说的挂历,6月份的那页早就撕下来处理掉了!

邓宗虎、郭钢两人悻悻而返。向组里一汇报,人人都觉得可惜。毕克俭说你们没请他们再回忆回忆,说不定就能想起来了呢 号码不全也没关系,总比一个数字也没有要好些吧 有三四个数字的话,我们就可以去税务旧档案里查找了,找出一批号码后多费点儿劲逐个调查,大体上就能查到车主了嘛!邓、郭两人说跟曾仙玲说了,她答应回头跟丈夫说说,两人一起回忆,有了结果马上通知公安局。

这虽然可以给人一丁点儿希望,不过如果指望这点儿希望把下面的工作进行下去,显然是没谱的。因此,专案组还得走自己的调查之路。之后的调查因为已经知晓了当时那个女子争吵的范围,所以用不着满街跑了,只需在思贤巷那一带逐家访问居民,指望有人注意到那个女子的什么线索。这种工作一连进行了两天,没有任何收获。

梁有道命案发生的第十一天,是1949年10月1日,北京举行开国大典。西安市也举行了盛大的庆祝活动和游行,公安局几乎出动了全部警力,但上级没有通知专案组承担另外的任务。大家知道这是领导对侦缉“双头刀客”一案的重视,肩头上便越发感到沉甸甸了。一大早,毕克俭就下令:按照预定方案继续分头调查,中午在市局食堂碰头,汇总调查情况。

一个上午很快就过去了,中午在市局食堂会合时,毕克俭一看众人的脸色,就知道大家都没有收获。这天为欢庆新中国成立,食堂改善伙食,菜肴很丰盛。可是,专案组聚在一张桌子前,面对着平时连想也不敢想的大鱼大肉,都提不起精神,吊不起胃口。就在这时,门卫打来电话请食堂转告,说有一个名叫曾仙玲的女同志要求见邓宗虎或者郭钢。众人顿时一个激灵,随即全体跃起,不约而同一齐往外面走。

曾仙玲给专案组带来了一个好消息:那辆自行车的牌照号码找到了!

今天上午,外甥女跟着姐姐曾仙珍来她家串门。外甥女读小学五年级,算术较差,而曾仙玲正好是教五六年级算术课的,所以时不时就给外甥女补补课。今天自然也要补课,她出了二十道题目让外甥女做,最后分析讲解时,无意中发现外甥女用来做课外题目的那本用废纸订制的厚厚的本子中竟有几页是裁开的月历。当下她心里一动,便将本子翻过来仔细查看,发现竟然就是那张丈夫写着自行车牌照号码的彩页。原来,7月1日那天,放假的外甥女来找同样放暑假在家的小姨补课,见旁边有一张刚撕下的月历纸,就随手拿过来放进了自己的书包,她一向是这样见缝插针收集废纸用于订制本子的。当下,惊喜不已的曾仙玲连忙叫来丈夫检查,从裁开的废纸上找出了那个自行车牌照号码。

这辆自行车的年度牌照号码是当年3月份办理的,当时西安还在国民党统治下,好在那些旧档案完整地保存了下来,可以查到车主。但当天不行,因为欢庆新中国成立,各单位下午都参加集会游行活动去了,所以专案组只有等到次日再去查了。

第二天,侦查员大黄、陈增福顺利查到了车主:姓章名晓娟,女性,住址是第七区迎阳街理清巷七号,年龄不详,因为自行车牌照档案对此并无要求。但有姓名住址那已经是上上大吉了,于是立马儿前往。一路上两人老是担心车主不在家,待登门一看,章晓娟在家,却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姑娘,在私立泓光医院当护士。问到那辆自行车,小章连连摇头叹气,说那辆车是才买了一年还不到的次新车,没想到今年5月17日,也就是西安解放前三天给人偷了。说着,拿出了报失记录,是5月23日西安解放后第三天的——原来失窃当天她去向国民党警察局报案时,警察局上下人心惶惶,已经不受理任何案子了,所以一直到解放后才去报案。

好不容易觅得的线索又断了。毕克俭问大家有什么法子续上这条线索,留用刑警郭钢出了个主意,说据他所知,西安有一个黑市,在老米家桥那边,专在晚上交易,市场上有多种多样的物品出售,以赃物居多,以前他查盗窃案子时常常去那里撞运气,撞准的次数还是比较多的。现在离章晓娟失窃虽已有四个多月,但还是有可能查摸到那辆自行车的线索的,毕竟那是一辆次新车,这在黑市上是不多见的,估计黑市上的摊贩中可能会有人对该车留下印象。毕克俭听了窃喜,说老郭我还真要对了你呐,多熟悉当地社情啊!行了,这就去调查。老郭自然是少不了的,小陈像个学生娃娃,就装作淘旧货的吧,周梦公、大黄也算上,你们身手不凡,负责保护老郭和小陈。

原以为此番查摸必会费些周折,哪知过去却有一个意外惊喜:郭钢遇到了一个以前做过他的“眼线”的青年,这两年在黑市上练摊。郭钢认出对方后,就直截了当上去打听那辆次新车,得知该车在西安解放前后(具体哪天记不得了)由一个江湖绰号唤作“蛮刀”的小偷骑到黑市上,一看就知道是来销赃的。至于销给谁,那就不清楚了。“蛮刀”这家伙,听说上个月因偷窃失风被二分局便衣逮进去了。

侦查员马不停蹄立刻前往二分局看守所夜审“蛮刀”。这是个二十四岁的青年,大名叫关大奎。他供认西安解放前几天自己确实在私立泓光医院院子里偷了一辆看上去很新的自行车,当天晚上就骑到黑市上以十八个大洋的价钱贩卖给了“小寡妇”。

“小寡妇”是哪位呢 “蛮刀”说是曾经跟他家做过几年邻居的一个女人,姓金,好像叫金兵艳,十四岁就出嫁了,丈夫是税务局的。嫁过去不到半年,税警丈夫在下乡征税时遭乡民袭击被打死了,于是,人们唤这个年方十五就不幸守寡的女孩儿“小寡妇”。“小寡妇”后来情况如何,“蛮刀”不清楚,因为当时他家已经搬迁了。那天在黑市上巧遇“小寡妇”,双方多年不见,几乎互不相识了。认出来后驻步聊了几句,“小寡妇”告诉“蛮刀”她现在住在炭市街庆寿坊二十号,让大奎兄弟有空去她那里坐坐,然后又问自行车是怎么回事。“蛮刀”不好说这是赃物,便佯称受人之托前来出售。“小寡妇”说她正好想要一辆自行车,能不能便宜点儿卖给她,“蛮刀”于是就贱卖了。

侦查员着重询问了“小寡妇”的身材容貌,“蛮刀”所说的跟纪春兴三人以及曾仙玲夫妇描述的那个女人相同,于是就断定那个给梁有道送黄金珠宝的神秘女子十有八九就是“小寡妇”。

有姓名有住址,这对于专案组来说就简单了,毕克俭当即下令前往炭市街那边的派出所进行外围查摸。10月3日上午,三名侦查员兴冲冲赶去,派出所自是全力配合。可是,几个警员听了金兵艳这个名字,全都傻眼。于是又说“小寡妇”,马上就有两个警察点头,说有这么一个女子,住在庆寿坊,不过好像不叫金兵艳。于是就翻户籍资料,得知真名是金冰燕。

侦查员决定传唤这个女子,派出所马上派员前往。大约二十分钟后,去的那两个警员灰溜溜地回来了:据邻居说金冰燕至少七八天没有回家了!

侦查员顿时一惊:会不会是金冰燕得知梁有道被害,怕警方顺藤摸瓜追查到她,因此逃之天天了

八、“刀客”落网

当天中午,专案组举行紧急会议商讨面临的形势,最后作出决定:全组出动查访金冰燕。

查访范围划定在金冰燕户籍所在地,每个侦查员划定若干户人家,逐户人室访问,向居民了解所有金冰燕的情况。下午四时,专案组结束访查,汇总得到如下情况——

金冰燕十五岁丧夫守寡时尚未生育,从年龄和社会经验上来说,还是一个少年人。同样是年轻守寡的婆婆给了她两个选择,一是回娘家,从此跟婆家无涉;二是留在婆家,允其再婚,等于是将她作为女儿看待,招一个上门女婿进来。金冰燕的选择却并不在婆婆划定的范围内,她说愿意留在婆婆家,但不考虑再婚。当时所有人都以为她不过是说说而已,哪知她竟然真是铁着心做到了这点。金冰燕似乎注定是一个容易受人注目的争议人物:她和婆婆一起生活,靠其摆摊头做小贩挣钱糊口,把婆婆侍候得很到位,尤其是五年前婆婆中风瘫痪后,她担负起照料婆婆的重担,日夜操劳。两年后婆婆撒手归西,金冰燕立刻生了一场大病,休养了三个月方才恢复健康。这种孝敬老人的表现,在炭市街庆寿坊一带有口皆碑。可是,在另一方面,金冰燕却被人们嗤之以鼻:她对婆婆许诺不考虑再婚,却没许诺“守节”。打从十八岁开始,就招蜂引蝶,不断跟各类男子频频交往,并非全是为钱钞,但也不是谈情说爱。到后来婆婆瘫痪后,则干脆把一个个男人引到家中留宿了。

西安解放前大约两个月,邻居发现金冰燕把—个大家以前从未有过印象的男子领进了家门。此人年约四十,中高个头,貌似文弱,穿着打扮也是一副斯文相,要么西装革履,要么长袍马褂,不过一副长相却是不敢恭维:眼睛一大一小,脸上零零星星地散布着一些麻子。据金冰燕对外透露,这位王先生是个药材商人,老家河南开封,常年在外经商,两年前丧偶。两人偶然相识,比较谈得拢,就租下了她家多余的那间房子。但是,由于王先生与金冰燕经常成双结对出出进进,所以邻居们都认为两人是姘居关系。

解放后,军管会发布公告让暂住人员登记,这位王先生消失了十几天,重新露面时,他对人说回了趟开封老家去办理证明了。果然,他向暂住人员登记处的工作人员出示了盖着开封市第二区相国寺镇人民政府公章的相关证明,顺利完成了登记。之后,王先生又在金冰燕这边住了两个来月,于8月中旬离开了,金冰燕对外说是他不借这边的房子了。

那么,金冰燕这一阵去了哪里呢 由于她是单独居住,所以没有人能够说得上来。不过,侦查员在走访邻居时获知金冰燕最近曾经向人透露过情况:她在第一区石家街那里买了房子,是一幢独门独院的平房,准备去收拾一下,至于是出租还是自己搬过去住,则还没决定。所以,有邻居认为她是去石家街那边收拾房子了。

专案组首先对那位王先生大感兴趣,认为此人很有可能就是“双头刀客”杜辛富。至于容貌的改变,可能是“双头刀客”为逃避追捕而故意为之。因此,专案组决定立刻以西安市公安局名义向开封市公安局二分局相国寺镇派出所发加急电报查询那封证明以及这位王先生的情况。其次的兴趣就是对金冰燕了,以金冰燕的经济状况,她是没有能力拿出一大笔钱钞去买一套独门独户的房子的。很有可能她跟杜辛富姘居后,由杜辛富出钱买下那套房子。往下,两人可能会结婚,成立家庭,这样,改变容貌、更名换姓的“双头刀客”就能以“良民”身份在西安合法居住了。

专案组于是决定连夜去石家街查摸金冰燕新购的那套房子,指望通过该房产查到金冰燕的下落。将金冰燕控制起来后,就可以真相大白了。

这时已是傍晚,但专案组还是派了三名侦查员前往第一区税务分局,通过值班人员联系上分局领导后,找到了那套房产的交易纳税资料,知晓了房产的确切地址以及房屋新产权人确系金冰燕。顾不上吃晚饭,一行三人即刻前往石家街。好运终于降临了——侦查员竟然一下子就撞着了金冰燕,她那辆被曾仙玲夫妇记下牌照号码的自行车就停在院子里的那棵大树下。而对于金冰燕而言,这个遭遇绝对是一个厄运,她当场就给侦查员带走了。

金冰燕进了局子后,对一应情况交代得很爽快—一

今年6月2日晚上,她确实骑着自行车前往“传辉西北土特产商行”给梁有道送去一个沉甸甸的书包。那是跟她同居的那位王先生委托她送去的,包里装的是啥王先生没有说,她也没敢问。梁有道当时不肯收下,她按照王先生事先关照的,对他说这是你的一个脖颈上有道疤的好朋友送给你的,书包里有一封信,你看过后就明白了。这么一说,梁有道马上就收下了。

王先生名叫王侃,是今年春节后跟在大街上摆摊出售煎饼的金冰燕相识的。他得知她的生活现状后,就提出要租房。租房后,两人就姘居了。王侃说他是做药材生意的,出手阔绰,颇投贪财成性的金冰燕之意,遂对王言听计从,让干什么就干什么。石家街的那套房产,早在今年7月间就已经由王出资让金冰燕买下了,没多久王侃就搬去住了下来。十天前,王侃说他生意上有点儿事儿需要离开西安一段时间,让金冰燕过去住着。金冰燕就搬了过去,次日王侃离开,至今没有回来,也没有任何消息。

这时,开封方面发来了加急回电,告知:查无此人,公安机关也未出具过任何证明。

这就清楚了,王侃的那份身份证明是伪造的!有着丰富追逃经验的毕克俭立刻指派三名侦查员携带武器前往那处房产去蹲守,如果王侃回来,立刻将其控制,如若王拒捕,可以开枪,击伤击毙都有功。

次日上午,根据王超北局长的指示,将金冰燕释放,让其返回石家街新住处监控居住,以便引诱杜辛富返回。

毕克俭从追逃队调了四名队员参加蹲守,连同专案组侦查员分为五人一班,静候杜辛富自投罗网。蹲守到10月17日晚上,一条黑影出现在那座小院前,稍稍停留片刻谛听动静后,也没敲门,越墙而入。门外蹲守的侦查员一个激灵,立刻佯装猫叫发出了暗号。哪知,已经进到院内的黑影察觉到不对,忽地转身扑向旁边的院墙企图逃窜。在院内守候着的侦查员二话不说就鸣枪示警,黑影拔枪还击,打伤了一名侦查员。几乎是同时,黑影也中枪倒地,负伤被捕。

这人正是王侃,“双头刀客”杜辛富的正身!

杜辛富被捕后,得到了很好的治疗,接受讯问时声称不想给专案组添麻烦,故对之前犯下的累累罪行供认不讳。他还说解放后已经预感到此番难逃追捕,故将其积蓄的部分赃物赠送给同胞兄长杜辛财。他当然没有想到,正是此举暴露了自己的行踪。杜辛富于1950年春节前被西安市军管会判处死刑,立即执行。至于金冰燕,因查明其并不知晓杜辛富的身份,故不追究其参与转移赃物的行为,未受到司法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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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终于找到当年不告而别的初恋,却遭家人反对,不许他娶二婚女

一九七九年,“文革”结束已三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的浦东大地,一场难以估量的风云巨变开始暗流涌动。

白发滋生的唐引娣还在猪场做事,奚祥生也仍在钢厂上班,依旧一周或两周回来一次。儿女们都长大成人,婚姻大事排上了议事日程。老宅后面三年前起了两间半房半灶的平房,这是给银龙、金龙的新房。

金龙和雪妹早结了婚,雪妹又有了身孕,因为前两次均是习惯性流产,眼下正在火烛小心地保胎。唐引娣天天照看着她,一刻不敢大意。

银龙已“鲤鱼跳龙门”,前年底恢复高考,他毫不犹豫报考同济大学。一是他曾经被推荐去同济当工农兵大学生,不意擦肩而过,心头有个结;更要紧的是,奚家几辈人都是做营造出身,阿爸和他自己都有传承祖业的意思。无奈填的是建筑系,不知怎么被派到了路桥系。银龙倒想得明白,造房子先要做路、沟、桥,都是建筑行业,哪样都重要。成了大学生,离开奚家宅,还想哪能呢 每到礼拜六,银龙总会回来,乡下人家,里里外外的事情,从早到夜、一年到头做不完,阿妈年纪上去,力气到底不行了。虽说金龙在身边,但小工厂的事情没日没夜地忙,结婚成家后分开吃住,雪妹还要他照顾。特别是小妹宝凤,正同阿爸阿妈闹不开心,银龙不能不管。宝凤十九岁了,出落得高挑健美、唇红齿白。宅上人都说唐引娣生的囡个个趣,宝凤是奚家宅姑娘堆里顶好看的一个。前年,开挖川杨河,整个川沙的基干民兵都参加了大会战,不知怎么,宝凤同严桥公社的丁国弟好上了。国弟是个快活人,会唱沪剧,这令宝凤开心。国弟家的丁家渡同市区一江之隔,半个钟头就能到城隍庙;丁家渡不种水稻、棉花,只种蔬菜,天天送菜进市区,宝凤觉得国弟就是半个上海人。但丁家家境“实在不像样”,都说宝凤“东挑西拣,拣了只破灯盏”,阿爸阿妈不答应,四处托人给宝凤寻男朋友。宝凤先是阳奉阴违,后来干脆明说:非丁国弟不嫁了!

因为银龙常回家,奚祥生一咬牙,替他买了部永久牌脚踏车。来来去去的摆渡钱加电车、汽车钱,几年下来,也同买脚踏车的钞票差不了多少。银龙只要回到奚家宅这生他养他的土地,心里就有说不出的舒坦。从车站到家,有大路有田埂,他喜欢慢慢走着,东看看、西望望,这些曾经有着他汗水和脚印的地方,唤起他记忆中一段又一段的回忆,无论是甜是苦,都让他感慨、留恋。这里又像一条无形的鞭子,激励着他在人生路上一往无前!

身处高等学府,大学生银龙已与在奚家宅当大队长时今非昔比。唐引娣却对老二去读大学,照例是不舍得,更怕大学毕业要分配到外码头去,不过她不敢说,怕老头子又要骂她“十三点”,银龙也要不开心。男人总不情愿留在家里,总觉得外面的天大地大。可银龙大学要读四年,毕业快三十岁了,终身大事要耽误掉啦!

班上女同学不多,也有向银龙示好的,银龙却不为所动。美好纯洁却忧伤沉重的初恋,在他心里留下刻骨铭心的疼痛,永生不能消失。

这天银龙来到茂名路,敲开了杜慈心家的大门。陌生的邻人说他是一年前交换房屋搬过来的,杜家所住的房间一直空关着,没有人来。银龙在房门外徘徊着,写了张纸条从门缝里塞了进去,他希望杜慈心一旦回来,能和他联系。

银龙又到妇女用品商店手帕柜台转了两次,都没见着小阿姨,向人打听了,说这位小阿姨几年前因“投机倒把”被开除公职,听说嫁了美籍华人,跟着出国了。银龙仍然不死心,挑了个周日的夜晚,再去茂名路的杜慈心家。访了几户老邻居,终于打听到:杜家老头离世后,他女儿心心就住到外婆家去了,外婆家好像在静安寺,具体地址就谁也不知道了。银龙又去了派出所,因杜慈心户口一直不在茂名路,对方无可奉告。

所有的线索都断了。小杜如今父母双亡、孤单一人,银龙只要一想就心神不宁。不眠之夜,他在黑暗中睁着双眼,从心底里呼喊着:小杜!你在哪里 你还好吗 你有没有去参加高考 你是不是把我忘了……

又是周末,银龙一到家,放下书包,趁天还没黑,叫上宝凤去了园地。开春换季,要翻要种,事多。他们默默干着,银龙没说话,在落菜秧的宝凤却停了手,一双晶亮的眼睛望着二哥,说:“别当我不晓得——是阿妈叫你来劝我的!劝我不要同丁国弟好对 告诉你:我不会听的。自己的事,我自己作主。”

银龙笑起来说:“什么阿妈叫我……我不是啥也没说么 ”

“那你去帮我劝劝阿妈。人不算太老,脑子老得不开窍!”

“你倒同我说说,你看中人家什么呢 ”

“看中人家老实,看中人家是个快活人!国弟同我们家的人不一样,讲起来苦恼、样样不称心,倒是从早笑到夜的……他会唱申曲,沪剧院下乡的人,王盘声啦、邵滨逊啦,都蛮看中他的,说扮相好,喉咙也好,还叫他去参加申曲学习班……他是严桥公社沪剧队的。”

“呵,人一定生得蛮出落的吧 ”

“都说他长得像样板戏《白毛女》里的大春……”宝凤脸有些发红,“在丁家渡,论力气,论种菜技术,他就是头挑!顶要紧的是这个人良心好,待老人好。真的!”

“阿妈说,你是看中严桥靠近上海,天天好送菜过江去。”

“那又怎么了 做半个上海人总比做乡下人开心。严桥不种水稻、棉花,一年四季种蔬菜,天天送菜到上海菜场。丁家渡对过就是南码头、十六铺,风好的时候,外滩的钟声敲起来,听得见呢!”

“家里人也是为 。终身大事,终究要自己拿主意。确实,比丁国弟条件好的,有得是。”

“是呀是呀,条件比他好的人,有得是,可人品有他好么 就算比他好,有他待我这么真心真意 有他长得趣 就算都有,我——不——要!我就喜欢他,犯法啊 ”

银龙笑了起来,“宝凤,你一张嘴确实越来越利,会讲得来。”

“会讲又不是毛病!”宝凤果然伶牙俐齿又理直气壮,“我就不要像阿妈,口口声声说自己‘话不会讲,只晓得做’,你猜那帮懒女人在背后叫她啥……‘做胚’!”

阿妈为人老实,从旧社会到解放,到人民公社,到“文革”,到现在,世道千变万化,阿妈一成不变的,就是一个字——做!从小寄人篱下的养女生活,别说不做,就是做得不对或者做得少了,就要挨打受饿,养成永不偷懒的勤劳习性,全年无休,日日起早摸夜,人家停她也不停。论“做”,奚家宅啥人比得过唐引娣 她以她的苦做,得到了市劳模的荣誉和尊重,但她的儿女却都不情愿成为像她一样的“做胚”……

银龙正想着,突然有人在一边大叫:“哎、哎!银龙、宝凤喂!”园地边,菊娣匆匆走过,见银龙在菜园里,兴奋得拍手拍脚地大嚷,“正要报告你娘哩——去云南的人回来了,统统回来!你们铁龙也回来了!”

银龙一愣,这消息有些让人难以相信。宝凤说:“菊娣孃孃,你无头无脑的乱讲啥 ”

“我到街上买盐,看见海元家门口围满人,热闹得来,是海元回来了!他娘子和刚生的一对双胞胎也跟来了,说云南的知青统统跑光,跑得一个不剩!我连忙问‘铁龙呢 ’他说比他早两日敲出的章。一家人老早逃一样地跑掉了。我说那怎么没到屋里呀 他说在上海丈人家啦!”

“呵!三阿哥回来啦……”宝凤又惊又喜,扔下锄头就往家跑,她要在第一时间告诉阿妈,阿妈听到要笑死了!

唐引娣一听,立即到街上找海元再打听。吃准了是真的,唐引娣那个开心啊,走路脚头飞快!在铁龙写给银龙不多的信里,她慢慢得知儿子是报喜不报忧。街上人家说,他们水利兵团最苦,铁龙力气大,一双手又特别会做,大约比别人要好些。几年一过,队里有好几个女知青喜欢他,要跟他好。他招呼不打,自说自话地把婚结了,排行老三的他反而成了五兄弟中头一个成家的。娘子叫尤璐,说也是上海人。第二年他们就生了个女儿,取名小飞,意思是要飞回上海来。想想小夫妻在那边无爹无娘的不容易,唐引娣拿出卖菜籽的三十块钱,叫银龙买点小囡东西给铁龙发只邮包,还叫铁龙把尤璐和孙女的照片寄给她看看。回信来了,只说邮包收到了,东西都顶用,照片却一直没有寄来。唉,边疆地方,拍个小照不容易吧

就在唐引娣四处托人打听铁龙丈人家地址的时候,铁龙一家风尘仆仆地进了南京路后背,尤璐在香粉弄的娘家。

香粉弄,老上海人都晓得。在水利兵团,尤璐很为她来自香粉弄而骄傲,尤其是在那些郊区来的阿乡面前。尤璐一讲到香粉弄和被他们称为“大马路”的南京路,就两眼放光,“……隔了一排房子就是灯红酒绿、全世界侪晓得的南京路。夜里,从晒台上望出去,天空锃亮,星星都看勿清爽。大马路上的霓虹灯忽闪忽闪地打到自家床上……这里是南京路顶顶闹猛的地方噢,出西面弄堂口,有沈大成和三阳南货店;东面弄堂口,是老大房;过去点,冠生园、翠文斋、邵万生、五芳斋……啊呀,这都是吃食店!如果说这些店小,我们讲大的!先施公司、永安公司、新新公司、大新公司,都是打蜡地板、电动楼梯!还有卖被单、毛毯、枕头套的帐子公司,宝大祥、协大祥、信大祥几家大布店;走远一点,有大世界、八仙桥,啊呀呀!闹猛是闹猛得来……”但头一次被尤璐领进香粉弄的铁龙却全然没想到,想象中天堂般的香粉弄,竟是条破旧、狭窄的小弄堂!抬头处,晾晒着衣裳被单的竹竿长长短短、横七竖八、见缝插针,叉得难见天日,没绞干的织物滴滴答答淌着水。赤着膊的男人、穿着花裤子的女人,在乌糟糟、湿答答的家门口走来晃去……铁龙好不吃惊!但看着面孔发亮的老婆,他不好响啥。还没到自家门口,先接到报信的老丈人尤延香就奔了过来,一声“璐璐啊、阿囡!”一把抱住女儿,大庭广众的,也不怕难为情。

尤家住的是亭子间。小小亭子间多了三口人,立即显得转不开身。

尤璐的小阿哥结婚后,一直在等房管所分房,无房之前,只好同父母住在一起。尤家的亭子间十二平米,哪放得下两张眠床 小阿哥夫妻就一直做长夜班:夜里他们上班,父母上床睡觉;早上他们下班回家,被褥一调,也睡在这张大床上。床前弄块大布帘一拉,倒也两不耽搁。

可现在,豆腐干大的地方要挤三对夫妻大小七个男女,铁龙满心疑惑。

天刚亮,唐引娣换上衣裳,梳好头发,拉上宝凤,赶着头班车,一路吐、一路换车地过江来。最后实在乘不了车,走了一个多钟头,她才摇摇晃晃、面孔煞白地进了香粉弄。数着门牌号向人打听时,她们农村人的打扮及肤色,加上浓重的浦东口音,很快就被人们围住了,“你是他们什么人哪 ”“哟,找尤葫芦的。”……

有热心的邻居引着她俩进到“做了多年亲家,头一回碰头”的尤家。唐引娣一眼认出了几年不见的儿子,一声“铁龙!”几乎扑了上来,她摸着儿子已长成男子汉的壮实身坯,眼泪夺眶而出,“亲肉……”

铁龙的眼圈也红了,哑声喊了声,“阿妈。”

“阿哥!”宝凤跟上一步,指着尤璐问,“这个就是阿嫂了 ”

尤璐就笑着招呼,“你是宝凤吧 小飞,快叫阿奶、孃孃!”

依偎在妈妈怀里的小飞却把脸埋进她的胸前。尤璐和铁龙就都呵斥女儿“不懂规矩”、“要打了”,唐引娣和宝凤就连忙劝阻说小飞还小,同她们陌生……总是声音响着点了,她们身后那挂在床上的布帘突然“哗”地一声拉开,尤家儿子德鑫扣着衣扣下床,就立在宝凤面前。宝凤惊得倒退两步,差一点将尤延香撞倒在地,幸亏坐在床上穿着袜子的阿嫂手快,一把将他扶住。床上并排的粉色绣花枕头,乱成一堆的大红缎被一览无余……宝凤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去,心里奇怪:这家人家怎么像变戏法一样,介小的地方还拉道大布帘藏着两个人

尤延香仿佛看出了她们的心思,“ ,上海人家地方小……他们俩是做长夜班的。”

阿哥阿嫂笑着招呼,“小飞阿奶、孃孃。”

唐引娣应了,却忍不住说:“夜班,一直做,吃不消的。”

“呒啥!年轻嘛,大夜班发夜班费的,别人想做还轮不着!再说路上避过上下班高峰,乘车辰光要少一半呢!”尤延香说着,这个精明的男人算盘会打。

唐引娣原有把铁龙一家领回奚家宅去的打算,见尤家远比她想象的更小更挤,立刻坚定了要铁龙他们回乡下的主张,干脆就说:“亲家,我们乡下地方大,房子也是现成的。铁龙两夫妻带了小飞跟我回乡下去吧 ”

尤延香笃悠悠地呼着香烟说:“你问问他们肯不肯 ”

尤璐看着铁龙,“你讲呢 ”

铁龙坚决地把头一摇,“不去!”

尤延香就说:“对啊!好不容易回来了,哪有上海人不做、做乡下人的道理!”

这话,对于初次见面的乡下亲家,实在太肆无忌惮!宝凤不悦地回嘴说:“介小地方,转个身都屁股碰……”唐引娣拼命捏宝凤的手,不许她作声。看着三阿哥尴尬的面孔,宝凤只好闭了嘴。尤延香却起身,哈哈笑着说:“我这里小啊 上海地方像这样的情况多得是!知青一窝蜂大回城,别的地方不晓得,单说香粉弄,到夜里,饭桌上、床底下……平的地方全横着人。叫声小孃孃,你到底是年纪轻,见识少。”

尤璐怕姑娘不适意,故意冲她爸说:“就你样样晓得!”

尤延香不以为然,“等他们工作派好,我就要房管所派房子。他敢不给,我就背着铺盖带着老婆天天到他那里睡去!哼,看派不派 ”

唐引娣听得有些心惊肉跳,不知道该怎么接口。尤延香又说:“放心好了,亲家母。工作、房子……不解决,这帮赤佬不要造反 共产党既然叫他们回来,就不会不管!”

最后那句话,尤延香加重了口气,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掷地有声!

铁龙把阿妈和小妹送到电车站,车来的时候,唐引娣对铁龙说:“你丈人像是不好白话……你还是领了她们回来好。”铁龙没有立刻解答,最后还是说:“尤璐欢喜上海……”

路上,宝凤一直想着在铁龙丈人家的事。前些年,小杜阿姐同她讲过老多上海的事,在她心里,上海就是无比美好的天堂,从来没想到上海人会是这样过日子的!身边,满腹心事的唐引娣一路不作声。高庙换车的时候,宝凤问她:“阿妈,这个三阿嫂也是做勿得、吃勿落的人,你大概看不中咯 ”唐引娣说:“小啊,小得来……”

宝凤抢白她娘说:“又不是养猪猡,又不是结冬瓜、南瓜,越大越好!”唐引娣不生气,女儿的话是对的,只不过在她心里根深蒂固地认为:无论是人还是东西,大总是好的;养着长着,总要一点点大起来。

到了奚家宅,奚祥生已经到家,问起铁龙一家怎么不回来,唐引娣只说:“不肯!三浮尸还记着你的仇呢。”奚祥生鼻头“哼”了一声,“让他去!这一家人回来了,又要造房子 钞票呢 ”

是的,房子在中国农村永生永世是头等大事,这家人日子过得好不好,别的不用说,远远看一眼他们的房子,全在那里啦!奚祥生前年在后头起的两间半房半灶的新屋,虽说格局就是一般的平房,但内行人一看就晓得,那个地道和扎足,人家哪能比得了 这是给前头两个大的儿子的。银龙那间虽说空着,现在礼拜天他回来要住,过两年结婚了就要做房。就算银龙毕业后在上海落脚,乡下老家总要回来的。两间老屋,宝凤和小龙都大了,宝凤挤在里间,小龙睡在堂屋。老屋五六十年下来,常常捉漏,烂泥地高低不平,落雨天返潮厉害,虫又多,眼看也要翻新。可翻房子的钱哪里来 金龙成了家,银龙一进大学就没了进账,小龙在读书,宝凤的更动不得,那是要办了嫁妆给她带走的……唐引娣一想这些,夜里就睡不着。

这天,唐引娣在川沙碰着一个熟人,常带学生到奚家宅“下乡劳动”的薛老师薛允海。薛老师几次在唐引娣家“同吃同住同劳动”,唐引娣把“没架子”的薛老师一向当自家人。几年不见,两人几句话一说就扯到了儿女。薛老师家在上海,认识的人也多,唐引娣就托他留个心,给年纪不小了的银龙介绍个对象。薛允海想了想,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呃……我大女儿从崇明农场上调到公交公司,也蛮喜欢看书、写写弄弄……不晓得银龙看得上 ”

“啊呀薛老师,只怕伲银龙配不上——你这么好的人,你女儿,还有啥话讲!”唐引娣为此开心得要命!夜里的饭瓜粥连吃两大碗,已经好些天睡不安稳,这天总算头碰着枕头就啥都不晓得了。

等银龙回家一说,银龙不响。银龙曾经以为他与小杜的初恋,像小说里写的那么美好浪漫、独一无二,但在寝室熄灯后的“夜聊课”上他了解到,那些在广阔天地待了八九年的同学,命运远比他跌宕坎坷,爱情更是波诡云谲、惊心动魄。相比之下,他和小杜那些事情就小巫见大巫,没啥大不了。薛老师他熟,从小佩服,真找不出理由反对与薛老师的女儿交往。不反对就是同意,在双方长辈的撮合下,银龙和薛似杨见了面。

薛似杨比银龙小六岁,还像个学生。薛似杨从家门到校门,就算到了农场,也一直在学生堆里,一路顺风顺水地过来,单纯而稚气。她喜欢唱歌,邓丽君的歌支支会唱,又特别爱笑,常常笑得银龙莫名其妙,但见她无拘无束笑得开心,银龙也被感染,不由得也笑起来。恢复高考时,薛似杨让爸爸花了很大力气给自己补课,但仍然差几分而落榜,无人辅导的银龙却考上名校成了大学生。薛似杨看着银龙,那纯纯亮亮的目光里,满是仰慕,银龙无疑是喜欢这种目光的。某个瞬间,杜慈心会突然在他的心间一闪而过……纤弱敏感、抑郁和有些不可捉摸的小杜,同小薛是多么不一样!银龙把他的初恋故事告诉薛似杨,薛似杨说,既然小杜从前学习很好,现在应该也在哪个大学读书。银龙也这么想过,甚至在刚进校报到时,目光会不由自主地在新生中搜寻……也许和他一样,杜慈心现在也有新的男朋友了。银龙曾经的情爱仿佛一个缠绵的梦,渐渐远去,渐渐淡忘。

大世界到八仙桥一带,车水马龙,摩肩接踵。几个穿着大衣不像大衣、工作服不像工作服的男青年东张西望着走来,铁龙也在其中。眼神一对,他们脱下宽大外衣的一只袖子,从腋下撸出一串花花绿绿的假领子在手臂上排作一队,前前后后地吆喝起来,“节约领、节约领!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啦!”“哎!是正宗衬衫厂刀口布做的,正宗的高支纱的全棉府绸料作啦!”“格子、条子,五颜六色,自己挑自己拣啊!”……

热闹市口,又是当时人人用得着却不大买得到的东西,花式还如此之多!很快,人们就围了上来,你挑我拣。

二毛等人就吆喝得更起劲了,“哎!35到43,大小齐全,尺寸标好的啊!”“一只一块五角,两只二块五角啦!”“识货买强货!自己做做多少麻烦!有这么好看的格子布啊 讲给你们听:布料全是出口订单噢!”“先来先挑,拣光卖光……”“这阿哥眼光一级!配蓝色中山装,好当新郎倌了!”……

铁龙的手臂上也套着一排假领头,但他不会吆喝。他是浦东口音,看着二毛他们的“活络”样子,有些不知所措,结果不仅招不来顾客,反被买二毛假领子的行人挤到了圈外。

二毛一面卖,两眼不停地往远处张望——他怕的是“老娘舅”(民警)来捉。好在货套在手上,不怕偷也不怕抢。他当然发现了铁龙的“死腔”,看在尤家老头子面上把这乡下人叫进来时,他就定了个“多劳多得”的规矩,反正不会因为铁龙的加入而让自己“失分”。像是故意要叫铁龙领教领教,二毛嘴唇叼着香烟,傲气十足地向挑货的路人说着:“嘿,朋友你真是不懂——箩里挑花、越挑越花!老阿叔,你年纪大了,这只好!牛津纺的料子,多少厚实!五年十年也穿不坏的,深色小格子耐龌龊啊!这只紫红细条的,看看勿哪能,穿上衬得人皮肤雪白,脸孔红殷殷……唉,拣光卖光,我好早点回去打牌!”

铁龙听得目瞪口呆,这些话,就是教他,他也学不会!从小到大,铁龙只习惯做出力气的活,苦和累无所谓,他又有得天独厚的“小聪明”,老头子从小说他是“别人一百斤力气,老三只要七十斤”。到大世界一带鬼头鬼脑卖假领头,他真的不情愿,但尤璐要他做,到底是“进分”多啊,又是老丈人厚了面皮求来的,不做讲不过去。他站在街上,心慌意乱,又牵记着尤璐,尤璐同他们一道出来的,她是他们的“大本营”,这会也不晓得待在哪里。

尤璐这会躲在西藏路延安路口的红光医院内。进门的大厅里,几排木头靠背椅子上坐了不少候诊的病人。尤璐手里拿张病历卡,脚下放着个旧帆布旅行袋,像是从外地来看病的,坐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二毛讲的,每个人先拿一包货,廿五只,卖光了就到尤璐那儿拿。这样,如果被“老娘舅”捉着,顶多手上那几只“冲掉”,不至于“一锅端”。

尤璐从旅行袋里取出东西,趁交给刚进来取货的阿栋时,小声问:“铁龙呢 他卖了多少 ”“你自己看去!”阿栋话音未落,将几个纸包揣入怀里,硕大的工作服一裹,一猫腰就溜了。

尤璐心神不宁。她知道自己男人,做这种事情既不情愿又不灵光,她担心他做不好,会被二毛他们看轻。尤璐身旁的两个女病人一直在注视着她,窃窃私语着什么。尤璐干脆提起旅行袋走了,她要去看看铁龙怎么样了。

不远处,二毛、邵龙、阿栋和铁龙,相互间隔的距离不过两三米,他们几个都吆喝得起劲,只有铁龙,那只套着假领子的手臂不情愿地向外伸着,有从他身边走过的行人,哪怕是眼睛看着他的假领子,他也不晓得招徕。人家就立即被二毛他们的吆喝声吸引过去。二毛看到尤璐,外衣朝心口处一裹,急忙走了过来,“做啥 你跑这里做啥 ”

“来看看他……”

“快回医院坐着!”二毛不由分说,“万一老娘舅来了呢 ”

“二毛,你们帮帮他、带带他。”

“哪能不带他 一直一张欠了多、还了少的面孔,金口难开……”

“他面皮嫩,老实呀!跟了你们,慢慢就会活络起来的。”正说着,不远处的邵龙突然打了个口哨,外衣往胸前一紧,撒开脚丫奔跑起来。阿栋喊了声“老娘舅!”立刻滑脚不见。二毛对尤璐急速讲了声“快跑!”迅速钻进密集的人堆里没了影。尤璐也挽起旅行袋混入人群,仿佛一个普通路人。只有铁龙,在紧张和匆忙中也逃跑了,但在他宽大的外衣下一串花花绿绿的假领子七零八落露在外头,加上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立马被两个民警拦住了……

铁龙再不肯去卖假领头,二毛本来想叫他去相帮理理布料、学学裁剪,但尤璐叫铁龙看好小飞,家里白天怕小飞吵,总要人带她出去。铁龙只好天天带着女儿,天气好去人民公园、人民广场,天气不好去四大公司,东荡西荡的。小飞小,见着好吃好玩的想要,铁龙已经把云南带回来的那些可怜巴巴的积蓄,全向丈人交了饭钱,一个大男人身无分文走在花花世界里,心里的那份窝囊,说不出讲不出!

银龙同薛似杨的关系发展得很好。这晚,银龙与薛似杨在肇嘉浜路绿地牵着手漫步。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还有数支手电在晃动。两人不由同时加快脚步向那里走去,原来是几位戴红袖章的里弄大妈正在呵责一对谈恋爱的男女,“……谈恋爱,就要谈工作、谈学习、谈进步,搂搂抱抱像什么 不文明啊!对不对 ”

男青年立即反击,“你怎么知道我们不是在谈工作、谈学习、谈进步 可我们毕竟是在谈恋爱,是一对恋人在交谈!形式上,和同你老阿姨谈工作、谈学习是不一样的!”他身边的姑娘挡开老阿姨手中的电筒,说:“手电请不要乱晃!请你尊重他人好不好!”

“呦!呦——”四周的人起着哄,以示响应和支持。他们大多也是恋人。

里弄大妈恼怒了,“你们!别当我没看见,你们……动作不规矩!谈恋爱,在家里怎么样我管不着,公共场所,这种阴暗角落,搂搂抱抱、香面孔碰鼻头,就是伤风败俗!”

男青年似被触动了哪根神经,嗓门立即大了起来,“家里 我倒是想在家里!家里只有一间房,老老小小挤在一起,你说,怎么说我们的悄悄话 ”

里弄大妈底气不足了,“有啥……不好说……”

围观的情侣们顿时“炸”了,“你谈过恋爱吗 ”“她是包办婚姻!红布头一盖嫁了她老公的。”“哈哈哈!”“上海住房这么挤,你这么革命的里弄干部怎么不向上级反映反映 ”“该管的不管、不该管的瞎管!”

里弄大妈提高了声音,手电随之乱晃,“谁在那里胡说八道 对现实不满对 站出来看看!”围观的恋人静默了,一些人悄悄走开。

男青年愤然地说:“阿姨,请你不要随便拿好人当流氓。这是我的工作证,共青团员,厂先进。你到我们单位查查!我们已经登记买家具了,快要结婚了。”没走的那些围观者就叫嚷着:“实在没地方去啊!”“对!对!”……

里弄大妈还是沉着脸,“作啥 都散开,散开!有啥好看的 起啥哄!”男青年拉着他的女友走了,围观的人们开始分散,薛似杨和银龙也掉头走开,明天小薛上早班,五点钟必须出门的。薛似杨感慨地对银龙说:“这男的真不错!”银龙点点头,“唉,上海的住房……知青大返城后,人均不到两平米,我大弟的丈人家就是……”他不由想到了自己。当下的上海,有多少领了证却无房在等分房的夫妻 班上有个黄山茶林场考来的同学,人称老周,夫妻俩都是六六届高中生,因为无房,每礼拜六在旅馆做周末夫妻。将来自己毕业后进了单位,只怕也得排队分房,如果分着的就是香粉弄这样的房子呢 子女大了,会不会也过铁龙丈人的那种生活呢 银龙想着,再无兴致。身边的薛似杨问他在想啥,他摇摇头,说:“不想啥。”

尤家这个“螺蛳壳”里,三对夫妻老老小小地磕碰,难免有矛盾。特别是小飞在云南野惯了,上蹿下跳,做大夜班的阿哥阿嫂睡不好,话不好听,面孔更不好看了。逢着雨天开不了窗,屋里又潮又闷,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女人上个马桶、洗个身子、换件衣裳,避都避不开……于是,大小七个人,个个面孔都越来越难看。尤延香有权威,几次发声压着,谁也不敢吱一下。

衬衫厂称斤的刀口布买不到了,因为厂里好多工人的子女也是回城知青,人家自己办三产了。假领头卖不成,饭总要吃,铁龙和尤璐在香粉弄弄口摆了个摊头。一只煤炉架一口小铁锅,旁边放张骨排凳,搁些面糊等原料,尤璐双手利索地在马口铁模子里浇面糊,放萝卜丝,再浇面糊,然后放进油锅……一个个由白到黄的油墩子在油锅里泛着好看的油花,香气四溢。萝卜丝油墩子,上海人都喜欢的小吃。边凼边卖,成本低,赚头却足。尤璐选在傍晚时分出摊,放学的、下班的,半饥不饱,五分钱一只吃了,又解馋又填饥。没想到卖油墩子,生意好到无法相信,三天做下来,零碎钞票点到手酸。可里弄干部找上门来,说路口不好随便摆摊的,食品卫生不谈,万一油锅打翻,那可是要闯大祸的!尤延香怕得罪他们,影响女儿女婿的工作分派,只好连连点头称是,并以此为由天天催他们早点给女儿女婿派工作。

老天今年偏偏倒黄梅,又闷又热,还日日落雨,大半个月不见太阳。三代人在一只小小亭子间里挤着,讲话也越来越不客气了。比如上个礼拜天,兄嫂不上班,全家七个人吃饭,一张小方桌坐不下,尤延香叫小飞到小凳上去吃,小飞不肯,吵。尤璐她娘就离了桌让位叫她上来坐,铁龙不答应,骂女儿勿懂事,尤璐却骂铁龙不会做爹。德鑫嘟囔了一句,“烧香的把和尚赶出去了。”尤璐一听,把碗往桌上一搡,尖声说:“谁烧香 谁和尚 讲!”尤延香将桌子猛地一拍,兄妹俩才没相骂起来,但好好准备了的有鱼有肉一餐饭,吃得还有啥味道 从来都是乐天派的尤延香也不由暗里叹气,无以为计。

终于,工作派下来了,尤璐两夫妻都分在里弄生产组的弹簧组,尤延香当即带着女儿尤璐去察看。弹簧组在牛庄路后背的一条小弄堂里,大门开在垃圾桶对面、小便池旁边,叮叮当当的敲击声里,只见阴暗、油腻的里厢,两只赤膊灯泡发着暗黄色的光,粗细不等的钢条和钢丝堆了一地,装着加工好弹簧的大小木箱,一只只叠得老高。由于通风不畅,屋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油耗气……尤延香父女正往里探头探脑,有人出来问:“寻啥人 ”

尤延香支吾着,“不寻啥人……看看。”

“这种破地方有啥好看!要看,大世界看西洋镜去。”

尤延香不想争辩,拉上尤璐转身就走。

第二天是礼拜日,所有人又都在家。中午时分,德鑫对门口相帮丈母娘烧饭的铁龙说:“铁龙,走!跟我吃老酒去。”

铁龙吃了一惊,望着德鑫不知怎样才好,丈母娘在旁边说了,“去,去,叫你去你就去嘛!”铁龙就放下手头的东西跟着走了。

小酒馆就在香粉弄西头的浙江路上,四五张旧桌,三五个客人。德鑫要了一瓶黄酒,几碟小菜。一杯热酒下肚,铁龙还在猜度着对方的用意,德鑫将一张医院诊断书放到了铁龙的面前。诊断书上写着尤德鑫的名字,诊断结果是:“心理性勃起障碍”。

不知是因为酒还是因为文字的关系,德鑫红着脸说:“我三十五岁了……”

铁龙当然明白。正不知所措时,德鑫又摸出三张电影票放到妹夫面前。这意思也不用说了,铁龙懂的。铁龙不响,默默点了点头,一口喝尽了杯中的黄酒,深深地低下头,因为他的眼泪快要流下来了。德鑫老实,也实在尴尬,找个借口溜走了。

铁龙独自喝着酒,一口又一口,回城后虎落平阳的委屈与无奈、丈人家寄人篱下的不堪和痛苦,都随着酒液一口一口地抿了、吞下,终因不胜酒力而很快烂醉,竟号啕大哭起来……

唐引娣和金龙领着铁龙一家回到了奚家宅。

铁龙回到奚家宅,距十六岁离家已整整九年半!刚推开家门,一只鞋子迎面飞来,不偏不倚打在了还在门外的铁龙身上。

奚祥生见手中的鞋子打着了人,一看是三儿子,顿时惊愕而难堪。刚才,宝凤向他要户口簿,铁了心要和丁国弟去登记,奚祥生正向女儿大发雷霆。但铁龙一家的到来,碍着面子,父女俩都只好熄火。奚祥生不得不换个笑脸,对铁龙夫妇说:“回来了 ……”

铁龙顺势喊了声,“阿爸……”拉过尤璐和小飞同阿爸打招呼。宝凤也装作没事似的叫着:“三阿哥,三阿嫂!”

唐引娣引着铁龙一家走进后院。铁龙一眼看见那口老井还在,心里就涌起一阵激动。灶间显然翻修过了,但锅灶和炊具同早先的没啥两样。当初,就因为烧饭时偷吃了一块咸肉,阿爸劈了他一个耳光,一句,“滚就滚!”冲动之下,铁龙远走云南……如今他回来了,拖儿带女,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毛孩子了。

唐引娣指着原来柴间位置上盖起的新房,说:“你两个阿哥的,一人一间,半房半灶。前年十月里起的,砖头、水泥,一点点地攒,造房时天天下雨……不容易。”尤璐已经迫不及待地到新房窗口探头探脑了。

这是南北相通的两间房,前作起居、后为卧室,钢窗木门,整洁敞亮。唐引娣指着全套还没有上油漆的家具说:“这是金龙结婚前请老木匠一批打的。你二阿哥也有女朋友了……你们回来了么,就在这里先住着吧。”

尤璐里里外外地看,目光满是兴奋和欣喜。她见婆婆正从大橱里拿出崭新的床单和五彩亮丽的软缎被子,忙机灵地跑上去相帮铺摊,一面说:“啊呀呀,真丝织锦缎啊 我们在云南结婚那会,也没这么漂亮的被子呢!”

唐引娣说:“雪妹嫁过来的时候给我的,伲本地人的风俗。”尤璐想起铁龙说过,浦东地方新娘子都要从嫁妆被子当中,挑出两床送婆阿妈的。尤璐早就听说大阿嫂聪明能干,是党员干部,同大阿哥两个人在这里有权有势,他们就“背靠大树好乘凉”。

亮闪闪的被面映得四周白墙都变了颜色,整个房间一片喜气。等唐引娣一出门,尤璐就兴奋得跳起来,大叫一声扑到被子堆里,“我们结婚的时候也没这些东西!”她翻了个身仰望着房顶,“当初是肚里有了,没办法……小飞出世,爸爸姆妈那边不敢讲,全靠银龙寄了只邮包……铁龙,我怎么觉得像是在帮我们补办婚礼噢!”

铁龙说:“我老早就同你说还是回奚家宅,不肯。”

“这套房子如果在上海,没话讲了。四十平米有 ”她指着房顶,“这么高,我们搭只阁楼,过两年小飞就好住上去了。”

“啥阁楼 我们卖力点,以后翻楼房,只要墙壁加加高,大梁、檩子和瓦片,全现成的。”

“啊哟,这不是成别墅了 我喜欢沙发!我顶顶眼热人家屋里有沙发,坐上去软扑扑的多少适意!再买只电视机,如果能有只煤气灶……哎,烧饭怎么烧 ”

“金龙不是在东头搭了个小偏屋当灶间么,我们也……”

尤璐把手摇得要断了似的,压低声音说:“就跟你阿妈吃,不要自己烧!”

“自己烧!分开吃自由。”

“烧灶头,龌龊死了!弄柴火烦得不得了,还别想有像样的衣服穿了……”

“我来我来,在云南也全是我……”

“戆!你阿妈一个人反正要烧的,她烧惯弄惯,带带过的事。”

“阿妈吃得马虎,我无所谓,你怎么吃得惯 再说小飞……”

“调教啊!你教你妈!在十四连,奚铁龙会烧菜可是有名气的。”尤璐突然又想起什么,“哎,我们住进来了,你二阿哥也有女朋友了,他要是不答应怎么办 ”

“哪像你们上海人啊!”铁龙不以为然,“银龙大学毕业肯定在上海上班,他女朋友也是上海人,会到乡下来住么 再说,都是一奶同胞的儿子,凭啥给他不给我 ”

“就是!先下手为强。住进来就不出去了!”尤璐在软缎被子上又翻了个身,托着下巴万分不甘地说:“本来想送小飞去市少年宫学跳舞的呢……哼,做乡下人了。”

没几日,铁龙就到大阿哥的螺丝厂上了班。螺丝厂就是从前的大队小工厂,改名没多久。铁龙以前从二阿哥的信里得知,这小工厂的效益好到十里八里都眼热,但那是早两年。现在形势不一样了,大队里像这样的小厂多得是,都是从上海亲眷朋友的厂里,接点低端的粗加工活,凭着劳力成本低,赚点小钱,反正人多地少,总比在大田里磨洋工混工分好。金龙见铁龙有些失望,自语道:“我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

铁龙不明白,“你说啥 ”

金龙迟疑了一会,笑说:“我是讲,我在动脑筋,这会还没想好……”

“你老大的脾气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头挑!”铁龙相信金龙。在奚家宅,论本事,也数金龙最大。跟着老大干,是刚回来的铁龙最确定的想法。

金龙蛮开心,笑着在铁龙肩上重重一拍,“兄弟!”

尤璐很快被安排到了奚桥供销社,在卖布柜台当了营业员。奚桥镇就在奚家宅边上。奚桥镇在川沙呒啥名气,老里老早叫奚家木桥还是奚家石桥 老年纪的人讲不清楚了,反正后来大家都叫奚家桥,人民公社成立那年画地图,标了个文一点的名字叫奚桥。有桥就有河,但同江南许多老镇不同,它的河在沿街房子的后背,一座三块条石宽的小石桥,本来没扶手的,读书囡来去不安全,装了个铁管扶手,多少年过去,铁管锈黄,蛮难看的。奚桥镇其实谈不上是个镇,就是短短的一条街。街上有饭店、肉庄、剃头铺、裁缝店、药房、糟坊,最闹猛的,当然是供销社了。乡下的供销社堪比城里的百货公司,除了百雀龄、蛤蜊油、塑料镜子、热水瓶这些五花八门的日用百货,也卖布,卖糖果、糕饼和四时水果,还有种子、农具、化肥、杀虫药、柴油煤油、水泥、石灰……门口墙上挂只绿颜色的老邮箱,是此地与外码头亲人情感维系的唯一渠道。供销社不像别的店,进去者意图明确,不相干的不进。供销社成百上千种东西,家家都要的。不买,看看也蛮灵。像女人,在供销社看到了心仪的东西,好比阿里巴巴进了山洞,流连忘返的欢喜和激动,无法形容:新到的阔条子灯芯绒,花式洋气还厚实扎足;刚进的老虎黄和苹果绿全毛绒线,买得起和买不起的,都要看一看、摸一摸,想象着、讨论着给小囡织哪种衣裳、哪样花式……男人对这些没啥兴趣,但这里有烟有酒,小到两分一盒的“自来火”,大到农药农具,他们在这里领市面,交流“情报”,发表些赞扬或不屑的议论,也算是“志同道合”地开心交流。

,供销社,十足的乡村俱乐部!

尤璐现在每天都欢天喜地。女人么,老古时代的男耕女织就决定她们喜欢布头,那柔软、好看、厚厚薄薄的各种布料,在尤璐手里撸过去、摸过来,多少有快感!之前尤璐最喜欢兜南京路上“协大祥”“宝大祥”“信大祥”这三大祥绸布店,连橱窗都百看不厌的。但真进了店,顶多就是在布角轻轻地用两只手指头摸摸捻捻,现在,可是簇新的布匹由你抖动、随你丈量了!尤璐常常把柜台上的花布,披在自己身上或顾客身上比划,想象做成衣裳后,让镜子里的自己靓丽得叫人惊讶,让四周的女人们送上羡慕甚至嫉妒的目光……尤其是快剪刀一剪,“咝”的一声撕了。那声音,不就是从前杨贵妃要听的妙音啊!

尤璐的出现,给供销社带来了活力和新的气象。她头发光亮,穿得漂漂亮亮,白白净净的面孔,在这暗幽幽的供销社里特别抢眼。尤璐会真心实意地向顾客介绍:“这个花头洋气 火腿花,外国人顶欢喜,准定出口去的。宝大祥里一出来就抢得一塌糊涂!我亲眼碰着的,不骗你。”她熟练地抖着布,拉开了撸平,让人家摸,一边嘴巴不停,“全棉府绸哦,摸摸看,多少光滑,多少密实!”

顾客早已笑容满面,“我不识的。阿妹你介绍得好……像是新来的,没看见过。”

另一个营业员隔着柜台搭话,“她是上海人呀。”

“这里早几年也有过个上海人,走掉了。上海人侪待不长。”

“她是猪场引娣阿姐的三媳妇呀,铁龙从云南带来的娘子。”

“ ,趣咯!细皮白肉。”

尤璐的脸笑成一朵花,“阿姐看中啦 做罩衫是五尺,我给你量松一点噢。”

听街上人讲尤璐好,唐引娣心里实在开心。眼面前有了两房媳妇,以后还会多起来,早晚要到五房。唐引娣一心要当个好婆婆,她觉得自己不识字,话也不会讲,只有做,多做,做别人怕做的苦事难事,总会有人见情的。自从铁龙一家回来后,中午收工时间,唐引娣总是心急慌忙地往家赶。菊娣同她一道走着,一面笑她,“引娣啊,你像是有吃奶的囡在家等着喂哩。”

唐引娣就说:“本来我一个人,吃啥好对付。现在铁龙一家来了,雪妹又肚子老大,不管,像啥 ”

“铁龙娘子,叫小,小……刘 ”

“姓尤,小尤,叫她璐璐。都这么叫。”

“铁龙娘子不会做啊 你也一把年纪,做阿奶的人了。”

唐引娣连连摇头,“不行不行,她做不像。”

“唉,上海女人。你要教她!慢慢教。”

又是周日。奚祥生是昨夜回来的,两老夫妻一早起来,家里家外忙碌,眼看都九点钟了,灶上的粥都凉了,铁龙房里还没有动静。奚祥生就皱了眉头对娘子说:“……太阳晒屁股了还不起来!算是吃早饭还是中饭呢 ”

“铁龙一早到川沙去了。不是礼拜天么 璐璐不上班。”

“平常日子几点起来 ”

“总要等我粥烧好,猪喂好……睡得晚,半夜三更的。”

“做啥呢 ”

“有时叫铁龙踏了脚踏车陪她到川沙看电影,有时在街上斗牌,有时喊人家上门……我说早点睡,她说,早了睡不着的。”

“这种女人……”奚祥生不由重重吐出一口恶气,“烧饭、洗衣、倒马桶,啥事都你包下来,自己骨头轻!”

唐引娣笑笑说:“我做得动的,不碍啥。”

“做得动也不要做!比比雪妹和小薛,这一个像啥 我看比前头那个住猪场的都不如!”奚祥生这几次回来都板着脸,因为不称心的事情一桩接一桩。铁龙他们住了银龙的房子,造房之事要提前筹划,可钱到哪里去弄呢 老大的螺丝厂比不得从前,他替他们捏了把汗,眼看铁龙又跟了进去,一旦树倒猢狲散,两户人家的日子怎么过 铁龙的老婆哪像过日子的女人 穿着怪里怪气,天天化了妆,站在供销社里像煞在唱戏!特别是女儿宝凤的婚事,他一想就挖心挖肺地心痛!

吃早饭的时候,他同娘子嘀咕,“我只一个女儿,无论相貌还是做事的手脚,在奚家宅是一等一的!还没好好地挑挑拣拣,就认定那个姓丁的,有脑子 要我当阿爸的同意 做梦!”

宝凤正好在门外听见,一脚跨进来嚷着,“要你同意做啥 我自己的事我做主。是我嫁又不是你嫁!”

唐引娣急得叫了起来,“宝凤、宝凤!你少讲两句!”

宝凤却将胸一挺,接着嚷,“做啥啦,有理讲理,我又没做见不得人的事!婚姻自主,婚姻法规定的!反对自由恋爱,算犯法!你‘金瓦刀’是党员、先进,跑到家里搞老派封建 一道到公社、县妇联去评评理!”奚祥生被激怒了,猛地转过身,怒目圆瞪,脸涨得通红,浑身哆嗦。唐引娣早慌得从灶膛背后冲出来,站到女儿与老头子的中间,生怕二人动起手来好拦一拦。

奚祥生竟再没有动,连连摇着头,哑声道:“做人凭良心!六个子女里,我顶顶宝贝啥人来着 到头来,你就这样报答我 丑话说在前头——今后吃着苦头了,别哭着跑回来。”

“活不下去我跳浜!”宝凤头一仰,无比强硬。

奚祥生不认识似的看着女儿,好一会儿,他终于伤心至极点点头,缩紧脖子嘟囔,“翅膀硬了……”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像被人戳了一刀,疼痛得无以招架。

唐引娣从没看到老头子这样衰败沮丧,心里实在害怕,不由叫出一声,“他爹……”

“把户口簿给她。”奚祥生无力却坚定地对老婆说。

“宝凤!你……要苦了啊……”唐引娣一把抱住女儿,大哭起来。阿妈一哭,宝凤心里就堵得慌,像是为了逃避,她一把挣脱了,装出一脸得胜还朝的神气,跑出门去了。她只想在第一时间去告诉她的国弟,她同他的事,成功了——老头子一旦开口应承了的,打死不悔!

日子一天天临近,宝凤出门就在眼前。自那天大吵过后,父女俩像冤家仇人样的,谁也不理谁。到了那天,老头子会不会到场呢 宝凤已经横是横,无所谓了。唐引娣愁啊!只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出嫁时老头子要是不在场,要给别人家笑死的呀!她不敢问奚祥生,怕挨骂。好在家里的财政大权一向掌握在自己手里,金龙两夫妻说这事由他们来经办。雪妹早帮着小姑在买这买那了,宝凤委屈不了。浦东地方“嫁个女儿送个贼”,同某些地方女家索要大额财礼全然不同,说起来是“自己做的给她自己带了走”,其实娘家岂有不贴的道理 “文革”结束后,生活是好多了,女方的嫁妆除了十几条甚至几十条软缎对被,还有冰箱、彩电、缝纫机、被橱、八仙桌等等。女婿不称心,女儿总是亲肉,宝凤的嫁妆,唐引娣咬紧牙关要办得像样点。她估计老头子也是“嘴硬骨头酥”,肯定不会捣蛋坏事的。她悄悄给了女儿一笔钱,当然是奚祥生默许的。多少 奚祥生不问;雪妹陪宝凤在办的嫁妆,奚祥生不管。晓得宝凤眼热一只双喇叭录音机,奚祥生暗示娘子再添点钱买一只,娘家陪嫁多,在婆家总归底气足。“车嫁妆”,即男家来女家取陪嫁,一般在出嫁之日的前三天里。爷老头子在不在都好交待。“好日”则定在礼拜天,只要老头子人在,就呒啥大问题。婚礼最大的事情是办酒。都说浦东人结婚办酒,要吃三日三夜。三日三夜是夸张了,不可能吃酒的客人坐在酒席上从早吃到夜,一直吃它个三个日夜。但喜酒吃三日,确是实情。头一天,相帮的亲友到场,办酒的食料备齐,杀猪杀羊杀鸡鸭,香菇木耳要拣、要发,鱼要剖,各式蔬菜和豆制品要收拾……单说“八碗头”里的走油肉,选定大猪身上带皮的肋条肉,去骨切成四寸见方大小,镬里煮到半熟,捞出待冷,投入大油锅里走油,炸至肉皮起泡,再丢到清水里,浸至肉皮成“皱纱”状捞出,加入陈酒、酱油、冰糖和八角桂皮一起煮上色,然后改刀成十二块,每块三分厚,码齐装入垫了水笋、茨菇一类“附头”的中碗里,再将原锅内的汁水浇入,一碗碗地放入竹子大笼格,同八宝甜饭、扣三丝、三鲜等传统的“八碗头”为伍。待次日一早,在炉灶上高高叠起,开足旺火来蒸。“八碗头”一起蒸透后,是不直接上桌的,需扣盆之后,有模有样齐崭崭地端上桌面……这般工夫,当天如何来得及 酒席上所用的碗盏碟匙和桌椅板凳,都是宅上人家相互借的。借来的东西,要好好地洗净、晾干,主桌、副桌的点清摆开;远路的亲眷一般头天下午会到,怕第二天来不及;这么多的人要吃饭,而鸡杂、鱼籽一类上不得明天台面的东西也要趁早吃掉,这也是平日吃不着的荤腥呢!能被邀来相帮的,有着“自己人”的地位,吃这些鲜美“落脚货”,更是身份的象征。一样由厨师烧出来,喝着啤酒黄酒,团团融融围坐一桌,说些至爱亲朋面前才说的体己话,比如办婚事借了债的隐痛,亲家哪里做得不称心的无奈……头一天的桌头不会多,三四桌到七八桌,看场面的大小了。浦东地方家家都有八仙桌,实木打成,四四方方,考究的,桌档里雕了花,漆水锃亮。平时放在堂屋里,四边是一式一样的四条长凳,来了客人倒茶、吃烟、说话,围坐桌前,显得亲近热络。第二天是正日,一大早,要将门前宅后人家的八仙桌背过来。自家摆不下,天好,会摆到场上,天不好,就借了前后人家的堂屋,桌头多时,一个村子小半人家都摆到了。主桌当然在自家,墙上贴着大红“囍”字,贺客陆续到来,但没人上桌,都在门前和场上朝阳地方坐了,嗑瓜子、喝茶、聊天,难得见面的亲友相互说长道短。等送亲的人一到,又是一大班人呢,新娘子的姐妹闺蜜啦,送嫁的阿舅啦,一桌当然是坐不下的。如果是男家来接亲,新倌人旁边也有几个兄弟陪着,现在叫伴郎。新倌人的姐妹有来有不来的,但来的都是同辈,亲家的父母长辈,这天不会露面,双方正宗会面是在几天后的“邀老客”。吃酒的第三天,上桌的其实都是正日里剩下的东西了。几十桌甚至上百桌酒席的剩菜,有的几乎没动啥,倒掉岂不罪过 从前大家穷,在吃餐饱饭都不容易的日子,依然有鸡鸭鱼肉招待,怎么也算“喜事”,何况平日里大家都忙得厉害,借着婚事,好好聚聚,实在难得呢!

当地风俗,做“大事体”除了出嫁的酒席,还有三朝的“回门”和“邀老客”。回门容易,以前,从小在屋里养大的姑娘,哪曾在陌生户堂过夜或者生活呢 出嫁以后,与陌生的公婆、小姑、兄弟朝夕相处着,总会不惯,会想爹娘。回门,是新嫁娘回到爷娘身边,了却思念之苦,在婆家开心不开心也好同爹娘说说。就是女儿不说啥,从她的眉宇之间爹娘也能看出些许端倪。而宝凤这样脾气的姑娘,进门就做得了婆家主的人,这种担心是断断不存在的。“邀老客”,则是婚后男家操办的重大活动——男方郑重邀请女家父母和兄嫂、弟妹、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及娘舅舅妈、孃孃、姨妈、姑父姨父等全体亲眷上门,女家的亲眷们到这时才看到了新房,看到了男家的村宅和田地、河塘……这是新娘子今后生活劳动一辈子的地方。男方女方的大人小辈大家见个面,接触接触,免得街上碰着了都认不出。再则,今后新娘子生了小囡,来“望舍姆”的时候,就认得门堂子,不至于到了宅上还兜来转去地打听。“邀老客”时男家的排场仅次于婚礼,虽说都是至亲,但双方亲友大大小小在内,少则八九桌,多的十廿桌——“邀老客”实在是一个明智又实在的仪式。

宝凤的事,最袖手旁观的是铁龙两夫妻。小妹反抗了老头子,铁龙自然是支持她的,宝凤找了丁国弟明摆着吃亏,作为阿哥心里为她抱屈,但生米煮成熟饭,他只好说:“牛吃稻草鸭吃谷,各人自有各人福。”尤璐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供销社的人向她问起宝凤的事,她讲:“管我啥事体 我只等着喝喜酒!”

“好日”那天终于到了。一大早,高桥的石龙带着老顾娘子和阿弟阿妹就赶到了。老顾娘子本来老早就想过来帮忙,但唐引娣说相帮的人够了,再三叫她不要来,所以今天她是头一个到。石龙还是瘦,还是单薄,还是一副老实相,他初中毕业就在队上赚工分了,今天宝凤出嫁,他是要去做阿舅的。一到,雪妹连忙拿出借来的西装叫他穿好,再系上大阿哥的领带,神气得认不出了,看得老顾娘子一个劲地笑,“佛要金装,人要衣装,真正一眼眼不错的!”

早饭后,家门外的水泥地上就放上了一挂长长的大红鞭炮,金龙、银龙、铁龙、石龙和小龙五兄弟换好一式的黑西装,打着漂亮的领带,脚蹬新皮鞋,个个英姿勃发、威武雄壮。他们五人是要跟了去丁家渡“做阿舅”的。“阿舅”,明明是新娘的阿哥或者阿弟,却跟着未来的外甥叫高一辈,实在因为阿舅对于出嫁的女子而言,有着非比寻常的地位。旧社会妇女没地位,大多不识字、不善言语,上不得场面,如果在男家被欺负狠了,阿舅是要代表女家出面论理的。阿舅送嫁,阵势大小,无疑是一种力量的展示和暗示。父亲难道不可以么 父亲要老的,阿舅与姐妹平辈,连代沟都没有。姐妹的男人啥事情做得“豁边”,阿舅可以当面兄弟样地呵斥,父亲碍于长辈的身份就不得造次了。如姐妹不幸守寡,遗产继承方面,阿舅也可出面干预。外甥们日后分家,能“一碗水端平”的阿舅,面对诸多不能均分的田产房屋,也可做主,一锤定局。如是姐妹与儿子媳妇,或者几房外甥间有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各执一词求阿舅公断,作为局外人的阿舅不会偏袒。有本事的,一番鞭辟入里的分析,孰是孰非顿时明了。“做阿舅”的阿舅可以是亲兄弟,没有亲兄弟的,堂兄弟、表兄弟也能混混。宝凤的五个阿舅都是同胞兄弟,个个又长得神气,还没出门,自己相互看看,都不由豪情万丈。

人来人往,看上去闹哄哄的,一切却井井有条。天井里昨日已经用一块大油布拉起顶棚,万一天不帮忙,能遮风挡雨。油布下两只大炉灶,一排木案板,搭成了个临时的露天灶间。厨师是金龙请的,厂里人的姐夫,和平饭店的大师傅。那年月的川沙农村,若有红白大事,家家都是自家操办,由三亲四眷前来相帮。这会儿,两只炉灶都已发火,一只炉灶上已高高摞起数只大蒸笼,里面是隔日准备好了的“八碗头”,等着男家人一到,开足旺火猛蒸。

客人越到越多,房前宅后都坐满了人。香烟的青烟缠绕,地上的瓜子壳、花生壳也渐渐厚了。小孩们奔跑嬉闹,突然的啼哭声和带笑的呵斥声响成一片……金龙四下里张罗、招呼,雪妹因为身子不方便,只能坐在女人堆里说说客气话了。但她一直关注着公阿爹的动静,正如金龙所料,奚祥生没有闹出什么不太平,只是低着头不停地抽香烟。进进出出的人同他招呼,他也礼尚往来地点头,还算识相。来吃酒的奚家宅本家亲眷,自然都晓得宝凤同爷老头子那点疙瘩。女人嘴碎话多,闲着无事,就嘀嘀咕咕地交流起各自的信息,把个原本无啥稀奇的故事,加油添醋演绎得跌宕起伏,甚至荒腔走板,“听说……男家条件勿哪能!”“在黄浦江边边上,远去远来啦!引娣不舍得。”“小伙子花功好呀,弄得伲宝凤神智无知。”“爹娘死不答应,小姑娘脾气犟透犟透!”“是呀!讲不答应就跳浜、就喝药……”

突然,几个孩子边跑边喊,向这边过来,“来啰来啰,新郎倌来啦!”

几个阿舅顿时紧张起来,点鞭炮、放炮仗,巨大而清脆的爆炸声,接二连三地在奚家宅上空炸响,震耳欲聋。爆竹的烟雾和浓烈的硫磺味里,三辆接亲的轿车停到了门前。第一辆扎着红绸的喜车车门打开,西装笔挺的新郎丁国弟走下车来。按风俗,唐引娣和奚祥生站在门口迎接。因为不舍,因为不甘,老两口的脸上虽然也挂着勉强的笑容,但笑得一点也不由衷。金龙一步上前,向前来接亲的男家人热情招呼、布烟,引入客堂里入座。散坐在门外的贺客,开始陆续上桌……

两口大炉灶前,鼓风机轰鸣。大锅下,蓝色的火苗蹿得老高,高高叠起的笼格白汽升腾,传统的老八样开蒸!

按习俗,这一天是两头张罗。女家办女家的,等男家来接亲的人一到,上桌、喝茶,没多久就开席。丈母娘会领着新人一桌一桌地认长辈,长辈们应着新婚夫妻的喊叫,当场拿出红包塞入他们手中,谓之“叫钿”。等新娘、新郎倌在酒水席上走满一圈,新娘由要好的小姐妹陪着离席,到自己房里,换衣裳,穿新鞋,化妆……男家无论远近,总巴不得早点动身,因为那边还有几十桌酒水、几百位客人等着。要是动身迟,到男家就晚,喜酒吃完,天已大暗,送亲的人和贺客走回各自村宅,只怕要半夜了。从前乡下交通不便,人睡得都早,走着田埂摸黑回去,雨天、阴天或者逢着月头月初,绝对要吃苦头的。这习惯,就一直延续至今。但新娘子起身太早,嘴贱的乡人会说是“骨头轻”,来不及要跟男人跑了——父母养大你不容易啊,如此没良心!也有女家因不称心而故意刁难男家,就拖着时辰迟迟不让动身……

新郎新娘入座主桌已经好一会儿了,意为“甜甜蜜蜜”的枣子茶早喝过,男家客人茶杯里的茶水都见淡了。宝凤见酒菜一直不上,明白是阿爸在为难丁家,就对身边的国弟嘀咕,“老头子又来出花头……”

国弟连连向她使眼色,要她忍着别作声。

是的,奚祥生心里不痛快,就是拖着女儿不让动身。掌勺的大师傅嘴里叼着烟,过来对他说:“大老倌,上菜了 ”奚祥生阴着脸解 “急啥!”

“女儿么,总是人家的人。差不多了。”大师傅笑着,把“差不多”三个字说得拿腔拿调,意味深长。

一位长辈看不过,也对奚祥生开口了,“祥生,你女家架子搭足搭满,够了。那边在等呢,路这么远。”奚祥生缩在小竹椅上,只是皱着眉头抽烟,像是啥也没听见。

酒席一直不开,吃酒的人都晓得是怎么回事,嘀嘀咕咕、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弄得屋里乱哄哄起来。银龙忍不住同金龙耳语,“你去同阿爸讲讲,不好再拖了。”金龙为难地说:“人都不晓得到哪里去了。”

刚才还在后院的奚祥生,这会真的找不着了。宝凤的脸色更不好看,到这个时候,老头子还在作梗!这让丁家渡的人怎么看她 她越想越气,突然,她“忽”地站起身来,含着泪水扯起新郎欲往外走,“国弟,走了。”

金龙、银龙慌忙上前阻拦。

“开了开了……上菜!”顾不得老头子了,金龙代替阿爸宣布。即刻间,桌上的水果、茶食收走,一只巨大的,浦东特色的,铺着白斩鸡、白肚、牛肉、肉松、皮蛋等等的什锦大拼盘,飞快端到八仙桌中央……

此刻,奚祥生躲在金龙家灶间内。一见丁家渡的那帮接亲的,他就心里触火!今天,宝贝女儿眼看要被他们接走,他觉得喉咙发硬,气都透不过来。宝凤小时候,个个都抢着抱她,问:“大了给我家做媳妇!好不好 ”啥也不懂的宝凤就脆生生地说:“好!”引得众人哈哈大笑。有次大瘌痢的娘子也这么问他,小宝凤一样解答“好”时,奚祥生就翻了脸,夺过宝凤要打,吓得宝凤大哭。大瘌痢的娘子当然不开心,明摆着的,不过寻个开心的事,你三猢狲小看人!从此与他见面不说话。现在丁家渡的小浮尸就要把女儿领走,从今往后女儿就是他的人了。宝凤心甘情愿,奚祥生却眼泪只往肚皮里咽……

有人终于找到了他,“祥生,老丈人!小夫妻要向你敬酒了,你躲在这里做啥 ”不由分说,连拉带推地把他弄了出去。

新娘子宝凤已经换上里外三新的红嫁衣,一个小姐妹正在给她化着妆。因为化妆水平实在拙劣,化了妆的宝凤望着镜子中血红的大嘴和一双黑黑的熊猫眼,极不称心。但周遭的姐妹们却为她从无有过的“美丽”个个兴奋不已。唐引娣进来,一看女儿特别的模样,心头一紧,“宝……”喊声一出口,就哭出声来了。

阿妈一哭,宝凤的眼泪也止不住了,这一哭,把蹩脚眼线笔画的眼线全弄糊了,小姐妹里有人惊叫起来,忙不迭地喊着,“不许哭啦,化的妆全坏掉啦!”“快,揩掉重来!”……宝凤被大家说慌张了,赶紧来照镜子,发现脸上红的黑的,已经一塌糊涂,吓得真的大哭起来。唐引娣一把抱住女儿,边哭边歌唱似的数落,“嫁这么远……想去丁家渡要换三部汽车呀,回趟娘家不容易了……大人的话你不肯听呀……我的亲肉!”许是这一刻是真心后悔了,许是真正意识到离开娘家的不舍,临出门的宝凤竟越哭越狠。

新郎丁国弟听着里屋的哭声,想进去看看又不能,手足无措。来接亲的男方亲友也面面相觑起来。

母女俩还在痛哭,小姐妹们急了,“好了好了,哭两声够了,收住收住!”

“眼睛哭肿了,到了那边,人家来看新娘子,样子吓人了!”“对呀,你自己拣、自己挑的人呀,又不是不称心。”“那边没有婆阿妈,一过去就是你当家。”……在七嘴八舌的劝慰声中,母女俩的哭声才平复下来。

又一阵鞭炮炸响、爆竹升空,盛装的新娘子宝凤在烟雾中走出家门。唐引娣泪眼婆娑地跟在女儿身边,念叨着:“要回来噢,回来望你爷娘……”此刻的宝凤也是一步三回头,红肿的眼里满是泪水,离开生于厮、长于厮的奚家宅,去开创自己的新生活,她本是豪情万丈的,但真的到了这时刻,却感觉到没来由的不安和害怕。尤其是阿爸……他对自己的亲事不满,但到底还是默许了的,为什么这会她要出门了,倒是不见人了 肯定是躲到哪里去了 为什么要躲,是见不得女儿出门 自己这回惹他伤透了心,他会不会躲在哪儿哭呢 ……

国弟开了轿车的车门,宝凤该进车了,可她就是不动。

丁国弟心里清楚,却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阿爸——”宝凤突然大喊一声,她的喊声很是异样,她的目光慌乱地远远近近搜寻。

众人震惊!议论纷纷。

但是,奚祥生并没有因女儿的呼喊而出现。

宝凤目光暗淡了,一咬牙,她胸一挺,对身边一直捏着她的手的母亲颤声说了句,“阿妈……走了。”直直地向婚车走去。早已泣不成声的唐引娣只能松开了那只拉着女儿的手。同时,宝凤前后左右“保驾护航”的五兄弟,耀武扬威地钻进了后面的另两辆轿车。

爆竹又一阵剧烈炸响,白烟在奚家宅上空久久不散……

丁国弟家大红喜字贴着有半堵墙大,布置得喜气洋洋,但这些都难以掩盖房屋的低矮破旧和家中经济的拮据。国弟娘死得早,两个阿姐都已经出嫁,现在的家中除了国弟,还有一个腿脚残疾的父亲。丁家的酒席不比奚家宅的场面小,女家体面,阿舅威风,丁家也是要面子的人家。金龙银龙对阿妹夫家的窘迫是有思想准备的,但事实比他们能料到的还差,不由暗自心酸,好好的酒席都没有心绪吃了。

酒席散了,阿舅们也回去了,有人发现,新娘宝凤不晓得到哪去了。

此刻,宝凤独自来到江边,站在高处向江对面眺望。隔江的浦西灯火阑珊,但再往北的不远处,天空却异常地明亮,她知道,那就是外滩!新郎丁国弟出现在她的身后,“我就晓得你在这里……进去吧,闹新房的人等着你敬酒点烟呢。”

宝凤指着远处,“那边是外滩吧 ”

“嗯。”

“你说的,白天看不清,夜里反而清楚。真的呢!”

“进去吧,以后有得你看了。冷吗 ”他脱下西装给宝凤披上。暮春的夜风,吹拂着新嫁娘宝凤美丽的脸庞,她轻声问丈夫:“国弟,我现在好算半个上海人了吗 ”

夜深了,客尽人散,四处留着喜事痕迹的奚家老屋却空荡荡的,特别寂静。奚祥生一个人在八仙桌前头闷头喝酒,不由老泪纵横。一直在里屋门口悄悄看着他的老妻,泡了杯樟木茶过来,轻轻摇他,“哎,你醉了……”

奚祥生醉眼迷蒙地一把将刚放上桌的茶和酒杯等全给撸翻在地,嚷着:“啥人醉了 你给我滚,滚得远!我这里,”他拍着胸口,“挖心挖肺地痛、痛!”话没说完,他就哭出声来,呜呜地,像个孩子。

唐引娣不敢上前,又不敢制止,提心吊胆地看着他,也流泪了。

终于,奚祥生醉得没了知觉,身子一歪,要不是唐引娣一步上前扶住他,差一点倒到了地上。唐引娣抱住他的腋下,用尽全身力气往里屋拖,但奚祥生个头大,她毕竟力气小,只得喊着,“金龙!金龙!”半天没有回应,唐引娣只得拼出吃奶的力气,把男人弄回屋里,收拾他上床睡觉。

这时候,还有一个人也在声声叫着“金龙”,那是金龙的娘子张雪妹。早早上了床的雪妹突然感觉一阵腹痛如绞,她很是慌张。预产期还有廿来天,今天宝凤出嫁,她太累了,是提前发作了 雪妹忍住痛,叫着“金龙、金龙”,不见解答。椅子上放着他那身“做阿舅”的西装,从丁家渡回来还不到七点,金龙急匆匆说了句啥,出门去了。雪妹只好挣扎着起了床,向门边摸去。

窗口一下刺目的白亮,是闪电。远远地闷雷声声,像是要下大雨了。张雪妹摸出家门,忍着腹痛,喊道:“铁龙!”一边拍打隔壁铁龙家的房门。

又一道闪电在漆黑的高天闪过,照得铁龙家的房门异样白亮。铁龙家的外屋暗着,里屋的半导体正放着姚慕双、周柏春的相声,看来铁龙和尤璐还没有睡着。但外面的敲门声,里头人听不见。再一次宫缩袭来,雪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捡过门边的扫帚,用尽力气重重地打门。门终于打开了,铁龙、尤璐见是雪妹,大吃一惊!铁龙让老婆看好嫂子,自己向前头老屋跑去,一边大喊着:“阿妈!阿妈!”……

此时,金龙正在大队仓库一角,与厂里的几个骨干在开秘密会议。改革开放大潮汹涌,在奚家大队,类似螺丝厂性质的社队工厂如雨后春笋,早已遍地开花。阿猫阿狗都来办厂,低水平竞争,技术和管理水平缺乏,用不二不三的手段瞎搞,如给厂里头头送土产,塞回扣,甚至分利润……螺丝厂早已走了不少人,有自己去办厂当了头头的,有被亲族、朋友挖走的。最令人头大的是,上海红星厂外加工接单有好几家在抢,据说其中有厂领导的朋友和老家亲戚。因为是多年的老关系户,奚家大队这里质量又好,不好意思一下断脱。但不死不活地拖着,没有前途和希望!金龙心里一直酝酿着一个计划,一个破釜沉舟的计划,其风险与机遇都不可低估。金龙只有先同厂里的骨干商量停当,一起拿了主意,才能决定实施与否。

“……我几夜几夜睡不着,思来想去,只有这壮士断臂、背水一战了!”金龙说。

扣元头一个表态,“你讲!到底怎么弄 我们总归跟在你后头冲!”

其他人也纷纷支直了身子,“是啊!你说怎么做,我们相跟着。”“你是见过大世面的。尽管讲!我们都是当初一起办厂的老人马。”“那时才真的一穷二白,要啥呒啥啊,到后来十里八乡的出名,也就靠我们心齐!”

金龙欣慰地点点头,这在他的预料之中。于是金龙开始了进一步的试探,“好!那我问你们:奚家大队在上海哪个行当上班的人最多 ”

“泥作啊!浦东三把刀,头一把就是……”

金龙摇手打断了他的话,“三把刀是浦东;讲奚家大队,挑人家没有的讲。”

骨干们七嘴八舌议论着,没有定论。

扣元忍不住推了金龙一把,“一只屁憋了半天还不放出来。讲嘛!”

“印刷!是不是 ”金龙两眼放光,揭晓了他的谜底,“从前上海滩有名的印刷大王,五八年落难,被派在奚家宅劳动。后来他摘帽回去了。几十年里,亲亲眷眷、左邻右舍,前前后后被他带出去、跟出去的人不少,都在印刷这个行当吃饭。”

有人插嘴,“那个人像是早就死了吧 ”

“可他带出去的人没死!哪怕在上海落地生根了的,过年过节、红白大事还是要回来!就是奚家宅已经没亲属的那两户,总归还姓奚!总归还是一个祖宗的子孙。这些人,差不多都是上海各个印刷厂有经验的老法师,最起码也是熟练工,想想看,走人无我有的路!别人家哪有这个优势啊!”

像一滴水落入油锅,众人炸了。

窗外大风大雨。人们的说话声时不时被滚滚的雷声打断。此刻,雪妹浑身大汗,在产床上苦苦挣扎,快天亮时,她有惊无险地生下了八斤半的大胖儿子。当浑身淋透的金龙出现在老婆面前时,雪妹的眼泪不由奔涌而出。

唐引娣捶着金龙厚实的背骂着,“你死哪去了 几个人找啊……差一点点,不好了呀!”雪妹有气无力地告诉她男人,“脐带绕头颈……三次吸不出,动了产钳……”

此时,窗口已经泛起曙光,金龙抱起新生的婴儿来到窗前仔细端详。儿子紧闭着眼睛,粉红的皮肤皱成一团。金龙眼里含着泪光说:“儿子,我给你取名叫——永高。”他把小东西高高举起,像是在发誓似的说:“要永远有志气,永远往高处走!”

襁褓中的永高不知是因为被陌生的声音吓着了,还是被突然的高度惊到了,咧嘴大哭起来。金龙含着泪大笑。从昨夜的会议所达成的决议,到今天儿子的出世,仿佛冥冥中的安排:他生命中一个新的里程从此开始了!纵然刀山火海,他会凭着志气,一往无前地走向高处,迎接瑰丽的东方日出!这一个早晨,金龙感觉浑身上下滋生出一股莫名的力量!

卖掉螺丝厂的消息在奚家宅并没有得到意料中的反响,这几年真比不得以前了,奚家宅的人都忙得像只无头苍蝇。主要是乡镇企业一时间旺得叫人不相信,年底分红,一个正经工人分得着两千。你想想,公家大厂的厂长、工程师的月工资还不到一百块!难怪人们都在讲:卖茶叶蛋好过搞原子弹;拿手术刀的不如拿剃头刀的。金龙咬紧牙关在做他的事,风光不再的他,这两年也不像刚从部队回来那会,一开口就牛皮哄哄。人家都说雪妹本事大,这么个脾气的男人,在她手里调教得像换了个人。

银龙这向很少回家来,说是去外地实习了。临走前,他带着女朋友到奚家宅来过,这叫“上门”,是关系“敲定”的意思。薛老师大约清楚,但薛似杨不在意:先到男家去看看,了解了解各方面情况,同定不定的啥搭界 奚家人是当桩大事来对待准儿媳上门的,但除了一起吃了两桌,菜丰盛些,也都没啥特别行为。尤璐这天是调休,只盯着看薛似杨对铁龙住了银龙房间的反应,但薛似杨大大咧咧的模样,对她又蛮亲热,她也就放心了。他们走后,唐引娣口口声声说薛似杨好,“面大福大”的厚道相,还把攒了许久的一筐青壳鸭蛋都让她带走了。尤璐吃了醋,说婆阿妈担心老二讨不着娘子,见着个雌的就稀奇。

立夏了。天蒙蒙亮,唐引娣独自一人来到自家油菜地。她是赶在出工前,来收割油菜的。

一人高的油菜,因为前些天的风雨,不少已经倒伏,不割要生芽的。唐引娣摘下一个油菜荚剥开了,手掌心里,紫色的菜籽壮鼓鼓地在滚动,用指甲一碾,油旺旺的。她不由得笑了,她喜欢站在田地里望——田地真的是好!祖祖辈辈不晓得多少年多少代了,啥东西种下去,都会生出来,再一天天地大、一天天地熟,随你称心如意收了,重重地挑回去、扛回去,一家人的吃穿就有了……

身边一声“阿妈。”来的是铁龙。唐引娣明知故问:“你来做啥 这么早。”

“小时候三夏农忙,我问你为啥天不亮就要出门 你说,割油菜,太阳当头不成功的。太阳大,菜荚爆了再捡不起来,只有早上同黄昏,油菜潮叽叽的时候收割最好。”

“你阿爸年年这时候都会回来。”唐引娣望着不远处的公路自语。

三夏是夏种、夏收、夏管的简称,也是一年中第一个大忙时节,油菜在先,小麦追后,抢天好收了割了,颗粒归仓。如果老天不帮忙,连日阴雨,菜籽、麦粒出芽糟掉,一年辛苦所剩无几,岂不心痛煞 水稻也得分秒必争地抢插,天时误不起。水稻一种下,马上要追施返青肥、发棵肥……一开始要长好丰产的架子,地少人多的地方,“单产不高,肚皮不饱”。

年年三夏,奚祥生总要回来相帮。平日里加班的调休,大都积到这时候派用场。今天他急匆匆回到家,里外不见人影。不用说,老婆儿子这时都在地里,他找到农具,也要往地里跑。突然听到后院有响动,心里一惊,喝了一声,“谁 ”探身去看,原来是尤璐。尤璐穿了件漂亮的花布连衣裙,正靠在家门口的竹躺椅上,手托个一剖两半的黄瓜,拿一把铝匙一下一下刮着在吃。见公公回来,她叫了声,“阿爸回来了 这里风凉。今朝热得来……”

奚祥生气不打一处来,“你倒会享福!”

“铁龙说的,黄瓜这样刮着吃,清火……我放了点蜂蜜,赛过冷饮水哎。阿爸,给你也弄半根 ”

奚祥生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周遭一派农忙景象。自家的油菜地里,金龙在,铁龙也在。唐引娣见丈夫来了,好生欢喜,说了句,“你们割着,我烧饭去,一早忙,马桶这会还没倒呢。”

她解下头巾,匆匆要奔家去。奚祥生骂了,“做胚!屋里头年轻轻的坐等吃饭,没手还是没脚了 被你宠得像王母娘娘!不看三色的东西!”

都知道他骂的是谁,可谁也不发声,包括铁龙。

午饭后,尤璐一进房门抱过饼干桶掏饼干吃,一边抱怨:“你妈烧的啥 黄豆放点油炒炒也算一只菜!火还大了,乌赤墨黑,看着都龌龊相,怎么吃得下去啊 ”

“少说两句!三夏农忙,哪有工夫弄 老头子已经……”铁龙把话吞了一半。

“小飞还有只荷包蛋吃。她不会多煎几个 养着几只鸡,这季节天天下蛋的,你妈这人呀,就是甘心情愿要过苦日子……”

“话多得来!全家人都在忙,就你啥事不做,还好意思要吃好的哩。”

“谁啥事不做了 我在供销社上班的好不好!我是城市户口,本来就不是农民,跟你们一样到地里做 想得出的!再说,割油菜收小麦,我又不会的,存心要我受罪啊 上山下乡都结束了好不好 ”

“好了好了,我说不过你,没人要你受罪!”

“要是在上海,出门转弯角落就是‘陆稿荐’,现成的熟菜有得是,熏鱼、酱汁肉,哪怕肉汁百叶结……这里有个屁啊!铁龙,你晓得我的,农忙要好几天,我怎么办啊 ”

铁龙不耐烦了,“好啦!现在地更少了,没几天的,克服克服!”

尤璐凑近铁龙,“铁龙,听我同你讲啊,我想好了,还是同你妈分开吃吧。她养猪养惯的,烧的东西人吃猪吃差不多——我这么说真不是怪她,从前苦呀,小孩多,活着就不错了。再说我虽然吃现成的,不用烧,可你们宅上嚼舌头的人烦得不得了,以为我听不见 耳朵都要起老茧了!告诉他们:上海烧饭烧菜全男人来的,他们根本不相信。我一天不变成乡下女人,他们就有得讲了!”

“你不是说,随他们讲去,自己过自己的日子。”

“上午我听人家说,有开后门买压缩煤气的……两千五,贵了。不过,有了煤气,我也好烧饭了呀,方便得来!随便啥时候,一点就着,清清爽爽。”

铁龙皱起了眉头,“两千五百块呢。钱哪来 ”

“我嫁给你到现在,又没要手表、自行车、缝纫机,还有‘三十六只脚’啥的,就想要一只煤气罐。”尤璐委屈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又不是我一个人用的,一家人用!图个省力省心,不过分吧 铁龙,算我求你啦……”铁龙最见不得老婆这样子。女人吃“花功”,男人吃“嗲功”。尤璐的嗲功一发,铁龙立即服帖!

几天后,尤璐带着个扛煤气罐的人往家走。她穿了时尚的白色西装短裤,裸露着两条大腿,玫瑰红短袖衬衫束进裤腰里,那身材还是大姑娘似的苗条好看。有年轻人一路相遇,无不对她身边那个煤气罐感到好奇,她也故意说知心话般地与人说:“我婆阿妈一把年纪了,让她烧饭我们吃现成,哪好意思 自己烧么,土灶头我又烧不来的……你没看见过 过来,来看!看我烧,又快又好,方便得不得了!”

煤气罐一出现,老人们集体愤怒了!从尤璐进了奚家宅,他们就看不惯,天天唱戏样地化妆,要做啥呢 衣着打扮,也越来越不像样!明明是有囡的女人了,天又不算热,穿条不足一尺的西装短裤,露着两根雪雪白的大腿,男人面前晃来晃去,面孔要不要 还有人发现她晾在外头的绣花奶罩,是两只馒头般的软壳,里头垫有半寸厚的海绵……原来一半是假的呀!真正好笑死了……但这都不算啥,她唱她的“戏”,我吃我的饭。然而煤气罐的出现,他们就忍无可忍了,于是奔走相告:“要死啊!三猢狲与引娣,两个老老实实的规矩人,怎么偏偏摊着这么个媳妇!”“两千多块呢!花大铜钱为烧饭吃,不得了!”……

唐引娣苦恼得要死,夜里翻过去翻过来地睡不好。铁龙两夫妻从云南回来一年没到,到奚家宅时没一分钱,尤璐虽说月月有工资,也只好对付三个人的嘴巴。两千五,肯定是借的!唐引娣最恨借钞票,再苦再穷,她一定熬住了,哪怕人家把钞票送到她面前。动不动借钞票,乡下人眼里就是“烂料胚”,所以她一直告诫子女:“穷不怕,穷要穷得有志气!”

自回到奚家宅,铁龙如鱼得水。几乎天天吃过夜饭,年轻人会来铁龙家,大多是宅上同他光屁股长大的伙伴,也有街上一道从云南回来的知青。大家喜欢听铁龙绘声绘色讲在云南的有趣经历,嘻嘻哈哈说笑。就是白天干活,铁龙身边也常前呼后拥。出过远门,讲义气,要朋友,胆大能做,加上有个引领新潮生活的老婆,铁龙对大家有着无可抵挡的吸引力。

尤璐开始还好,后来就讨厌人家了。怪不得她的,这些人来了要吸烟,弄得一房间烟雾腾腾不说,走了,桌上的香烟缸、地上的香烟屁股,要揩要扫,横七竖八的矮凳竹椅……她同铁龙说得好好的:到外头去,不要到屋里来,可是讲不听的,夜夜热闹得像茶馆店。这天,尤璐故意大声打着哈欠,还呵斥小飞快去跟阿奶睡觉,示意这些“不识相”的该走了。铁龙觉得她得罪人,说:“你想睡么先进去睡,才九点钟,就像只瞌睡虫。”

尤璐说:“你们在外间这么热闹,我还睡得着啊 一房间的香烟气味,小飞这么小的人跟着吸!”来玩的便知趣地纷纷起身告辞了。关上房门,铁龙不悦地责怪尤璐:“你作啥啦 神经病发作!”

“啥人叫他们赖在我屋里 你到外头,十二点一点,就是到天亮,不关我啥事体!”

“人家喜欢来,我又没办法。全是朋友。”

“你们奚家宅的人,多少十三点!背后拿我从头骂到腿,以为我不晓得 我一个都不要看见。”

“你不是说,走自己的路,让人家去说。”

“听着心里开心啊 换了别人,怕是要气出癌症来了……我请好假了,说要去大医院看脚气,明天回上海。”

“三天两头地请假回上海,影响不好吧 再说,来来去去,路上又不方便。”

“宁可的!你以为我在乡下有多开心 老实说,要不是为了你和小飞,我会在乡下过这种戆日子 ”

隔壁铁龙家的争吵声传来,正给孩子喂奶的雪妹不满地对金龙说:“吵啥呀,这么吵,对小飞不好。”

“小飞不是同阿妈在前面睡了。”

雪妹只好摇摇头,“日子蛮好过的,小飞也进了街上的幼儿园,吵啥哦。”

“雪妹,我到隔壁看过了,那只煤气罐确实好。清爽不谈,方便是真方便呢。”

“我看不及土灶来得快……两千五呢!真敢买……没听说他们跟人借钱 ”

“雪妹,我们也买一个,小毛头煮个啥、热个啥的,顺手。”

“我妈不是给我一个洋铁皮的煤油炉么 要紧时候一点,一样的。”

“烧柴呢,确实是龌龊。”

“龌龊啥 扫帚跟得快,一样清清爽爽。我们的灶又不大,别说饭是土灶上烧的好吃,炒菜,灶头火大,口味就不一样。”

“你是舍不得钱。”

“对的。我才不会像她一样,有一千用一万,背后被人说得多难听啊!”

金龙只好笑笑。两兄弟不一样,两个兄弟的老婆,更是南辕北辙。

尤璐从乡下回城,一边走一边拿着根油条在吃。弄堂里相熟的女邻居与她招呼,“璐璐回来了 咦,你怎么一点没变黑 不像住在乡下嘛。”

“我在浦东又没在种田,我在街上店里站柜台好!讲站柜台其实是上海商店里不好坐,一天立到夜。浦东那边不管的,随你。坐得我腰酸背疼噢!回到屋里么,我们里外两大间,躲在里面又晒不着太阳的,黑啥 ”

但尤璐在上海住了没几天就要紧地回来了。不是她不想在上海多待,是今年天热得早,突然就高温了。尤家亭子间朝北,只一个北窗,从早到夜有太阳。窗帘薄了挡不住阳光,厚了房间又闷。亭子间顶上是晒台,火烫的水泥地,热气逼下来,说这屋里像只蒸笼一点不夸张!

雪妹的儿子满百日了。男家没办满月酒,也没说要做“百日”,她娘家人就觉得奇怪。到三阿叔那里一打听,才晓得金龙把螺丝厂关了,机器卖了,说要做印刷厂,但根本买不着机器,奚家宅人都说金龙这下“翻船”了。雪妹在国营大厂做干部的大哥,这方面懂的,大吃一惊说:“买机器设备要有轻工业部的批文,要经农业部的机械工业局申请!你一个农民,自说自话要买机器 是捏鼻头做梦、开国际玩笑嘛!”于是,张家几个阿舅和姐妹一起拥到奚家宅来,说是按“做百日”的礼数给小毛头送礼来的,其实是来打探的。

被雪妹的大阿哥说着了,像金龙这样的乡村企业要买印刷机,完全异想天开!眼看自己山穷水尽,哪有面孔见阿舅 但眼下的金龙再不是刚复员回来时的毛头小伙子,上有老下有小的,他将所有的压力放在心里,任张家人七嘴八舌的说去,要么装戆不响,要么“哎哎”地答应,心里却抱定一个“冰山绝顶要开花”的决心,坚信“天无绝人之路”。眼前再苦、再难,只不过功夫没到家而已!

已经是半夜了。永高的哭声把雪妹吵醒。金龙去上海还没有回来。灯下,雪妹抱起儿子喂奶,看着胖嘟嘟的永高拼命吮着乳汁,她的眼泪突然下来了,呢喃着说:“宝贝,你爸爸眼下很难很难……你要好好长大,大了好帮他……妈妈相信他,就算刀山火……”

门响了,金龙推门进来。雪妹忙说:“回来了 你今天到上海,有啥结果么 ”

金龙大口大口地喝着水,“无锡有家厂要卖掉两台旧机器,倒不贵,两台七百,不过要拿同等重量的废钢铁换。”

“废钢铁 我们农村里的人,上哪里弄废钢铁去 ”

“有机器就是好消息!”金龙倒乐观。

“对啦,阿爸不是钢铁厂的么 他明天回来,求他想想办法……”

“老头子的脾气你不晓得 ”

“试试看嘛。”

金龙真同他爹开口了。奚祥生一声不吭地抽烟,一口接一口,好半天,才悠悠地说:“厂里废钢铁有,炼钢用的。除非去偷,我是没那个胆。”

金龙只得点点头。老头子不帮忙,也在意料之中。只是,他有些后悔不该同老头子说,没被他骂一顿,算好的。谁知老头子朝他笑笑,“没啥!不可能样样都算到了再动手,人又不是神仙,古人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不要懊悔。懊悔没啥用的!”

金龙心头一暖,突然间眼圈发热,只觉得喉头堵得慌,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奚祥生看着儿子,继续说:“万事开头难……好做的事,你能做、我能做,做成了也是大路货。难做,也有好处;对手少,成了,不容易倒。”

金龙用力应了声,“嗯!”

唐引娣松下一口气,插嘴说:“老头子你不晓得,宅上人把金龙……”

奚祥生“哼”了一声,对唐引娣说:“听人家做啥!”

窗外,黑暗中一直听着父子对话的雪妹悄悄走开了。

谁也不晓得金龙天天无头苍蝇样的在外头做啥,就在人们都以为金龙是完蛋了的时候,废钢铁被他弄到手了,但拉了要运到无锡那边去换机器,大队农机站只一辆拖拉机,实在是太老太旧,走不得远路,管农机站的老张死不肯借他们。没办法,天蒙蒙亮的时候,金龙同龚勤、扣元他们几个翻墙进了农机站,硬把这台老东西开了出来。等老张天亮时跳着双脚骂娘,金龙他们已经到太湖边上的卖家那里了。后来奚家宅的人说起来,都说那是老天要让金龙成,这台拖拉机,要不是金龙这个除了坦克样样都搞得定的家伙,怎能靠这“老棺材”从无锡打来回 这还不算!无锡厂里的两台旧轮转圆盘印刷机要拆开,一样不缺地装上拖拉机,拉到奚家宅来,除了金龙,哪个人有这个本事、这个胆

后头的事体就比较好办。把宅上在上海印刷厂做机修的老师傅请过来,安装调试小菜一碟。不出半天,装得像像样样,插上电,开关一拧,“当啷哐”一声,轮转机上的圆盘旋转,一张纸上便印上了图案……

有了机器,就是厂。是厂,就要有个公章。金龙到上海去刻公章,店里的老师傅拿着小纸条,一字一字地念:“川沙县红旗人民公社奚家大队印刷组……这算什么厂名 稀奇古怪的,太长,没办法刻!”

“没办法呀,我们是队办小厂,”金龙赔着笑脸,一肚皮的委屈,“这名称是领导批的,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定下来。师傅呵,伲农民兄弟做点事难去难来……领导说,这些字一个也少不得。”

公章刻好了,金龙望着有点怪样的红印,那么多小字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小得看不清。他小心吹着上面未干的油墨,还是兴高采烈。

一步一步地挺进!他想起在工程兵部队时,四周是荒无人烟的大山,一开始也是千难万难,团长说,只要坚持,一步一步向前,胜利就在前头。话是平淡无奇,道理却很深。他望着公章试敲出来的红印,心想:往后,它会几十次、几百次地出现在各种介绍信、合同、文件上,印刷厂肯定会慢慢兴旺发达的!

谁料想,勇往直前的金龙面临着一个更大的、毁灭性的打击!派出去的扣元和几个“外勤”纷纷回来叫苦,“根本接不着活!”

“不可能接着活!”

“做印刷是死路一条!”

原来,上海的印刷行业,凡有抬头和厂名的信纸、信封、介绍信、账册、发票……统统归包装印刷公司下属的人民印刷一厂、二厂、三厂……直到十几厂负责印刷;报纸和书刊、杂志,则归新闻出版局属下的各个印刷厂印——白纸黑字,哪能谁想印啥就印啥 印个反动标语出来怎么办!

印刷做不成的消息,很快在奚家宅不胫而走,传得无人不晓得。几乎所有人都认定,金龙这下无路可走,会死得老难看了。

在供销社的尤璐,当然比谁得知得都早,中午吃饭回来,就加油添醋地同铁龙说了。铁龙听了,呵斥她说:“有你这种十三点 跟着人家嚼舌头,自家的大哥,他倒霉你高兴 ”

“我怎么了 人家好讲我不好讲 奚家宅都传成啥样子了!”

你一句我一句地,两夫妻竟吵了起来,吵得中饭都没吃成。

气头上的尤璐推说老娘生病,又请假回上海去了。

正好又逢礼拜天。奚祥生回来,唐引娣已烧好夜饭等着他了。小龙不在,进了高三,说学习紧张,住到学校里去了。这礼拜天,老师派他到市里参加什么竞赛,川沙中学只他一个人。

奚祥生非常高兴,说小龙碰着好时候。唐引娣就把老大的事告诉了男人,说金龙眼下日子难过了,老厂一拆,赔了老本,为做印刷又背了债,没想到走的是条断头路……还说雪妹心里一急,奶水都要没有了。奚祥生听了,半天不响。直到睡下,唐引娣问他这事还有没有救 奚祥生才叹了口气,说:“受点磨难不是坏事体!但凡成大事的人,一定要吃过大苦头。金龙这小子人是聪明,就是不识天高地厚,摔打摔打对他有好处。”唐引娣听了不太明白:老头子要金龙吃苦头,她可不想儿女吃苦头;她也不想他们做大事,现在日子蛮好了呀,有吃有穿,做人要知足的。

高桥顾家突然托人带信:石龙体检合格,要参军当兵去了。自老顾去世后,顾家家境一落千丈,唐引娣一想起就牵肠挂肚。石龙参军后,部队有饱饭吃,有现成的军装穿,日后复员,运气好还会分配工作,她倒蛮欢喜的,可才开心了两天,听人说云南那边正在打自卫反击战,她又怕儿子上阵打仗,万一……唐引娣日日心神不定。金龙的事情,宅上已经传得沸沸扬扬,都说金龙是“河里不死死在沟里”,背的债怕是永远还不清了。当初瞒了娘子,从家里拿出五千块钞票借给金龙的扣元,两夫妻大吵,打相打都打到了门口打谷场上。扣元娘子哭着骂着地要跳浜,说扣元不把钞票从金龙那里讨回来,离婚!为买印刷机给厂里凑钱的何止扣元,这一来,那些人的娘子全学了样,吵着自家男人去把钱讨回来。一些人前前后后地来找唐引娣,要她去同她大儿子说,快把印刷机退掉,还钱来。

唐引娣只好哭着求金龙关厂卖机器。哭笑不得的金龙同他娘一时讲不清爽,加上心情本来也不好,就发了火,是雪妹硬把他拉开的。唐引娣活到这年纪还没做过“害人的事”,整个人萎掉,一下老了十岁。

金龙每天天不亮跑上海,深更半夜回来,人又黑又瘦。都说他在逃避。雪妹知道,金龙那“冰山绝顶要开花”的决心没变。雪妹就欢喜金龙这种气概,这就是男人!于是她做出一副泰山笃定的样子,目光暗中盯着厂里人和他们的娘子,不至于在从众的慌张中乱了阵脚。

这天,金龙没有出去,一早进厂就叫开会。能来的都来了,门外、窗外,偷听的闲人不少。

金龙说:“这些天,对印刷厂的说法老多,主要是觉得做印刷这条路走错了,是断头路,走不通!一些人走了,其中有几年来一直在一道的好兄弟。老实坦白吧,连我老婆张雪妹都吓得没了奶水,我老娘也流着眼泪劝我悬崖勒马……这看法对不对呢 依我看,也对,也不对!做印刷难,有各种限制、各种规定,不像之前做五金,只要关系好、厂里信任,活就给我们。接印刷活不容易,但不容易不等于绝对接不着!我们机器刚装起来,俗话说,万事开头难,现在难不等于永远难,更不等于就是走不通的断头路!天底下要印刷的东西数不其数,我们厂小,大厂不接的小单小活,我们接!大厂不做的难活苦活,我们做,权当学本事长知识。我们不图有多大的利润,有赚就好——谁让老天爷让我们浦东人地少人多,劳动力过剩,肚皮都对付不好呢 我今天向大家交交心,摊一下我的底牌:奚金龙,一个曾经的工程兵,逢山打洞、逢河架桥,没啥挡得住!我相信坚持就是胜利!你们大家如果觉得我讲得不对、一意孤行,就批评反驳,不用讲情面!”

龚勤第一个叫起来,“金龙,不看好做印刷的,老早不在这里了,不是已经退了近一半的人么 我是有信心的,跟着你,错不了!”

“对,对!跟着你,错不了!”……

“金龙,你别卖关子了,说天道地地绕圈子。”又是扣元,忍不住站起来笑着嚷,“还是快点把接着六六六粉袋子的事说出来吧!”

“啊 已经接着活了 ”众人愕然。

“确实接着活了,”金龙说,“做不做听大家的!这是南浜头跃根家上海三阿叔寻来的,印农药六六六粉包装纸袋。利薄,每印一个只赚一厘钱,十只一分,一百只一角,一千只才一元。量也不算大,正规厂家不屑做。”

众人议论纷纷,虽说利润太薄,但大家都认为:反正机器闲着,不做白不做,练练手也是值的。

“我细细算过一笔账:印这六六六粉农药袋,两台转盘机日夜轮转,一天能赚二十元,二十是不多,可相当四百斤麦子啊!四百斤麦子要多少地来种,不用我讲吧 从播种到收割,四百斤麦子,要经历一百八十个日日夜夜,还得看老天的面孔!如今一天就能有这样赚头,不比螺丝厂差!你们说呢 ”

众人议论纷纷,但支持已是定局。

两台轮转机“咣啷当、咣啷当”地响了起来,上海印刷厂的老法师被特地请来作现场指导。牛皮纸袋上的死人骷髅头也实在有些刺眼,不晓得哪个人从道士那里讨来一张“符”贴在大门横档上。金龙明明看到了,却装作没看到,他当过兵,是党员,不信这;有人信,他不反对。

唐引娣见金龙天天从鸡叫忙到鬼叫。雪妹已经上班了,永高还在吃奶,唐引娣从猪场收工,宁可自家啥事不做,也会把金龙家的事情抢着做了。尤璐去了上海,小飞全靠她早早夜夜照管,实在是忙得连解手都没时间。但能帮上子女们的忙,她不觉得苦,她高兴!

银龙同寝室的小李患急性盲肠炎在医院急诊手术。银龙在病床边守了大半夜,天快亮时困得不行,想去吹吹冷风让自己清醒。

寂静无人的病房走道,银龙向走廊尽头的窗口轻轻走去,突然,中间一个病房里突然闪出个女子,差一点被银龙撞倒。银龙刚开口说:“对不……”却一下怔住了!那人也望着银龙不由目瞪口呆。原来,这女子不是别人,竟是数年不见的杜慈心!

十一

唐引娣得知银龙断了薛老师女儿这头却同小杜死灰复燃,她气得浑身颤抖,“你这是坏良心、坏良心啊!银龙,你给我把话收回去!这种缺德的事情,做不得咯!我问你:小薛做了啥对不起你的事 她哪里不好了 ”

“没啥不好,但我同小杜更合得来。一生一世在一起的人,一定要自己真心喜欢,要有离不开的感觉,同小薛,没有……”

“你读大学,就读出这种花肚肠来 爹娘的面孔都给你丢尽了!”唐引娣觉得小薛姑娘都上门了,银龙也常去薛家走动,薛老师这样看重银龙,银龙的良心给狗吃了!银龙却说薛老师待他好,同他要不要给他做女婿,是两回事……

银龙同阿妈说不清楚,干脆一副“横是横”的腔调。唐引娣气得扬起拳头去搡他,银龙躲闪不过,居然背起他的黄书包,奔出家门,回学校去了。

奚祥生回家得知这事,当然也暴跳如雷。他万万想不到,自己一向高看的老二会做出这种垃圾事体。第二日天不亮,奚祥生就骑上他的“老坦克”,到同济大学找儿子去问个究竟。

银龙因早有思想准备,倒是十分平静地向阿爸“老实交代”了。奚祥生当即把儿子骂了个狗血淋头,等老头子骂完了,银龙说:“阿爸,我不是小孩了,要寻哪样的女人,我心中有数的。”

奚祥生一个“毛栗子”敲到银龙的脑袋上,“怪不得你娘说你读书读进屁眼去了!男人,讨哪样的老婆过哪样的日子,出哪样的子孙。这种嗲妹妹样的女人,背进门来做啥 聪明点的,逃都来不及。”

银龙明白同他爹一时说不清,只好不响,由着他痛彻心扉地“教育”。奚祥生只当他听进去了,拉着他要去薛家赔礼道歉。

银龙心一横,明确表态说:“婚姻自主,是国家婚姻法规定的。我同小杜不可能再分开了!”

奚祥生突然明白:人高马大的银龙面前,他的苦口婆心统统白废!如果铁龙当年与他顶撞,还属年少气盛;宝凤硬要嫁丁国弟,是脾气太犟;眼前的大学生银龙,是全不把他放在眼里,或者说,自己完全拿他没办法了!为父的权威和自尊瞬间化为乌有,奚祥生浑身发紧,血脉凝固,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好……好!从此,我没有你奚银龙这个儿子!”

唐引娣为银龙的事,整天苦着脸。金龙联系宝凤,叫她接阿妈去丁家渡散散心,好好劝劝。唐引娣先是不肯去。好说歹说,宝凤才把阿妈说动了。从黄浦江边的丁家渡到川沙奚家宅确实路远,出嫁了的宝凤同她爸憋着气,难得回一次娘家,也避开礼拜天,诚心不同老头子会面。大半年来,唐引娣一直牵记着女儿在婆家的日子过得好坏,到女儿家住几天,也好看个究竟。宝凤是理解二哥的,自己的恋爱老头子也是从头到脚反对,弄得父女关系僵掉。阿妈过去不喜欢小杜,嫌人家吃勿落、做勿动,可人家现在不在乡下劳动了,人家过的是上海日子,力气大小不碍事!薛老师女儿是好,可阿哥喜欢小杜,他们两个反反复复下来不容易。阿爸仗着他是爷,硬撞,思想老派脾气又臭,有事不会好好说,反而把二哥逼得没了退路。唐引娣听宝凤说话,觉得出嫁大半年,女儿变得有头有脑,讲得都对,心里松了好多。再看宝凤小夫妻俩蛮要好,整天嘻嘻哈哈开心得来。想想自己,男人那张面孔,几十年来“欠他多、还他少”的样子,像国弟对娘子那种好言好语好声气,一天都没有过……夫妻一道做一世人,你看我欢喜、我看你欢喜,要紧的!

国弟从小没娘,待丈母特别亲热。唐引娣现在才知道,丁家穷,不是懒,不是呆,说起来作孽——国弟的大大、阿奶一直生肝炎,做不得啥还要吃营养,看病续药都要用钞票,还有一个半痴呆的单身叔公一直靠他们养……国弟娘走得早,二十多年下来,全靠国弟阿爸一个人养了一家门啊!眼下,老人们前前后后地走了,欠的债还得差不多了,国弟会做,丁家渡排得上号的,拿的也是最高的工分。老话讲:只要两人一条心,泥土也能变黄金。这一对好男好女搭上了手,往后日子错不了!每到夜里,宝凤总要点灯熬油地做外包手工到半夜。国弟无事的时候,会陪在边上同娘子说说笑笑,或者唱戏给她听。宝凤做的手工活,是从三林塘丁家孃孃那里转来的。三林塘女人大多会“做花”(有说外国人进上海后,三林塘的“做花”才真正发达起来),在白颜色的棉质、麻质的大餐台台布、茶几布、沙发靠、椅垫、杯垫啥的上面,用“抽”“拉”“雕”“包梗”的方法,做外国花头,还有女人睡衣、小囡东西上的“司马克”……好看得来,都是出口去的。宝凤聪明灵秀,丁家孃孃做,她旁边看看就会,孃孃就分给她拿回去。宝凤不去市区送菜了,白天菜地出工,夜夜在家做“花”赚外快。唐引娣见女儿结婚大半年,肚皮一直呒动静,不晓得两个人里头是哪一个不对,忍不住要宝凤到医院去查查。宝凤说,因为屋里呒啥底子,把生小囡的事“计划”了,过两年积点钞票再说。唐引娣心痛得要哭,宝凤反倒笑,笑阿妈瞎操心,样样管。

宝凤“做花”,丁家渡女人得知,前前后后都来看、都眼热,尤其是那些手不笨的。一时间宅前宅后议论纷纷:“六十年风水轮流转”,国弟屋里要发了。

金龙的印刷组,六六六粉袋子还没印完,上海厂里的同乡给介绍了新活:印饭菜票。上海有几千几万家单位食堂,用的饭菜票都是小小一方硬板纸,印刷厂家印这种东西,利薄,还花人手,都不愿意做。弄得福州路文具店常常断货。如到大厂去称他们几乎视作垃圾的边角料,成本极低。金龙觉得这个很值得一试。

铁龙自告奋勇地来做设计。他兴致勃勃地趴在桌边,画呀描呀,然后跑到金龙办公桌面前,“看看、看看!我奚铁龙有设计天才吧!”他把手里的草图给金龙看,十分得意,“一角的呢,是一块肉;五分,是棵青菜;二分萝卜一分小葱;饭票呢,五两是大碗米饭,二两是小碗面条,一两是一只馒头……怎么样 灵 灵得一塌糊涂!我这种不花钱的设计师,你到哪里去请 ”

有人围过来看铁龙的设计,无不称赞。金龙拍拍铁龙,“确实不错,你小子从小喜欢画图……”正说着,扣元背着一大袋东西满头大汗地进来了,他双眼放光地把那个大袋子直接扔在金龙的桌子上,把铁龙的画稿都压住了。铁龙叫起来,“做啥做啥 你压了我的宝贝!”

“我这才是宝贝!好宝贝。”扣元解开袋子,里边是些整整齐齐、五颜六色的废纸边,“这些都是印刷厂弄来的,质量好得不得了!称分量,半卖半送的,几分钱一公斤啊!”扣元喜形于色。

大家拥上来看,这些纸边宽宽窄窄,大小不一、长短不一。金龙很开心,“扣元,以后还有供应吗 ”

“当然!人家厂里切下来的废品我们定期收,还给钱,何乐不为 老实说,本来都是当垃圾运到造纸厂化纸浆的。不过,这大大小小的,收拾起来烦,七零八落的形状,要印要排版,还要靠老法师。”

“这不要紧!信元的三阿叔不是答应过我们,有啥难处找他 他是排版的头号老法师,徒弟在技术大比武中连得第一名!”

铁龙细细地看着那些纸片,说:“先理一理,一样阔窄的扎一起,长短反正好裁剪……找几位女工来整理,小心别弄脏。”

扣元不无心酸地说:“我们乡下的人工低,赚的只能是辛苦钱。”

“万事开头难。我们厂小,没名气,不这样还能怎样 ”金龙说,“我们就是专做人家不做的、难做的、量少的。本是种田人,吃苦、下力,从小惯了的!原料成本这么低,福州路文具店送多少收多少,印饭菜票在我眼里,简直就是印钞票啊!”

一个礼拜后,金龙亲自带着扣元来到福州路文具店,把一沓整齐的饭菜票样张放在人家的办公桌上。店方业务员挑剔地检查着,终于满意地点头说好。

“别看我们名头还是印刷组,可技术不差的!上海正宗大厂里的老法师,有我们宅上的人,排版啥都靠老法师相帮的。我们还请了两位星期六工程师,技术上有他们把关的!”金龙说得非常诚恳。扣元也接着说:“你们可以来我们奚家宅考察。要长期合作的话,你们应该对我们厂了解多一些。”店方业务员笑了起来,“看看东西就说明一切了。我们店里经常断货,你想,那些大厂,像三班倒的纺织厂、钢铁厂,几千上万名职工,一年消耗多少饭菜票啊 你们用纸边,成本比人家低,价格又比人家低,只要做得好,我们是有多少要多少。对了,定制可以吗 就是要印上某某工厂食堂的字样。”

“没问题!”金龙一口答应。

出了文具店,金龙和扣元开心得一蹦三尺高!夹缝里谋生,他们披荆斩棘,终于开出了路!金龙得到的,并不只是印刷厂有了生意,能赚钱了,他那“冰山绝顶要开花”的人生信条,由此在心里深深扎了根。他当然更无法知晓,日后辉煌宏大的事业,就这样起步了!

小龙今年参加了高考,录取通知书下来,小龙进了北大数学系,他还是上海市的数学高考状元。虽然奚家宅年年出大学生,但从没哪个有小龙考得好,连老人们都晓得:三猢狲家小儿子中了状元了。学校里的同学老师也为之奔走相告,校门口还贴上红榜,青年报、川沙电视台都来采访。唐引娣家门口围满人,极是热闹。奚祥生说小龙是遇着了好时候,论读书,银龙当年比他要灵光。高考恢复,初中没读满一年的银龙,靠借了两本书看看,还进了同济。但唐引娣对小龙进北大,其实一点不开心。考大学么,做啥不考他阿哥的那个大学 两兄弟读一个学堂,做啥都有伴,好照应。小龙从小是个嫩杈呀,不大声响的,除了肯读书,一点做不得啥。这么个囡,一个人跑到又远又陌生的北京,哪能弄呵 眼看都要离家了,还天天出去,屋里不要蹲,不晓得去找同学做啥。问他,也不多说。要是川沙有大学,她就叫他在川沙读!唐引娣总觉得,她的子女,最好一个个都在自己身边,看得见也摸得着。

当唐引娣泪汪汪地看着小龙头也不回地出门时,她忽然有一种预感:自己最最宝贝的小儿子,那个她从猪场一回来,一双小脚就“啪哒啪哒”跟进来,一头扎进她怀里撩她衣裳要奶吃的囡,怕是这一走再不会回转来,一个儿子白养了!

十二

福州路那家最大的文具店讲话算数,果然是送多少收多少。还有好些定做的,“上港二区食堂”“第一毛纺厂食堂”……都是不得了的大厂呀!人家说他们的饭菜票质量不错,定做的越来越多。印刷组就早夜两班倒,隔着老远,就听得两台圆盘轮转机,“咣啷当,咣啷当”,从早响到夜。看金龙每天神采飞扬的样子,估计是赚头十足了。迷信的人说:老天照应,好运来了,就是挡也挡不住。金龙说哪是什么好运 走投无路时,四处托的那些上海师傅,因为生了心,因为想帮老家的忙,一努力有了结果了。像宅上五十年代出去的阿大师傅,居然帮金龙又弄来两台轮转机,比前头买的两台还新、还好,价钱也公道,更不用拿废铜烂铁去换;特别是龙生的二阿叔耀民,特地从漕河泾赶到奚家宅找金龙,说他有一笔印手帕包装袋的生意,出口到美国去的,利润高,做好了前景不要太好,问金龙愿不愿接 原来这是美国超市的订单,人家要五块手帕一袋的卡纸包装,上海的手帕厂一直是他们的老客户,但他们只管织和印,不管包装,发货只有百打、千打的纸箱,做包装,哪是我手帕厂的事 印刷厂呢,纸袋当然归我印,但纸袋交给你,装手帕同我没关系,这种吃人工还费场地的事,谁高兴倒贴 耀民说他在的那家厂效益一直不好,但还是拨一拨动一动,不肯打破条条框框,他痛心疾首地说:“这是体制问题!”说奚家宅印刷组虽小,但船小好调头。毕竟改革开放了,专做人家不做的活,没有办不好的道理。金龙觉得这有啥难 抬张乒乓桌来,厂里找十个清清爽爽的小姑娘,好好地洗了手,把手帕厂的手帕一块块折起,五块一叠,装进包装的硬纸袋里,不就是了吗!耀民说,那硬纸袋的包装设计,要去包装公司出钞票请人专门来弄。谁知又是铁龙自告奋勇说他来,看不中再说。忙了一夜,好了。男手帕,铁龙画的是黑白格子的底,简简单单,也大大方方,中间一个方形圆角的玻璃纸窗口,随便什么花样、颜色的男手帕,放进去都不难看。女手帕呢,白底,右侧一支盛开的兰花,是照一本黑板报资料书上描的,中间的玻璃纸窗口是圆的。耀民看了说可以,不出三天,手帕包装的样品就做起来了。当然,印刷上的技术问题,全是耀民相帮搞定的。金龙一定要耀民做他们的技术顾问,耀民说都是一个宅上的自家人,不要客气。但金龙非要这样做,还一定要给他发工资。因为,利用的自己的业余时间加班,现在叫“星期六工程师”。金龙说,只有耀民师傅答应了,他才定心,奚家大队印刷组才真的有指望;耀民师傅若不答应,就是思想不解放。耀民缠不过金龙,应承了下来。

机器多了,业务也多了,老厂房太挤,就在信用社贷了款,在旁边的空地上新建了一个大车间,把老厂房里的机器全搬进去,老厂房也拆掉建了仓库。大家都说,这下,印刷组算鸟枪换了炮,在奚家宅所有的队办工厂里,算是很有腔调的了。一些曾经离开的老人马又纷纷要求回来,金龙不好意思不要,再说,厂子扩大,业务增加,本来也要添人手的。在耀民的策划下,厂里作了大调整,有规有矩了。

一向是捏锄头挑大粪的农民,要变成开机器的工人,没那么容易!车间大门进进出出的不晓得关,那帮捣蛋鬼小囡奔着跳着就跑进车间来了,甚至在机器旁追打;捧了饭碗吃着的老人,高兴了也会进来看稀奇凑热闹;车间门口一块空场,本来是停车装卸用的,但几家人家的母鸡小鸡时不时溜进来觅食,有时甚至跑进车间,在地上留下几摊鸡屎。秋日雨多,一声“变天啰!”车间里正做着事的人眼睛一望窗口,理所当然地各自飞奔回家,运转的机器就前后纷纷关车。

金龙大叫:“做啥 都给我回来!”

但向外奔跑着的人或嬉皮笑脸,或理直气壮。理由是:“伲场上晒着黄豆呀,落雨了不去收啊 ”“我一早楼顶上摊着点萝卜干,老娘不晓得。”“昨夜小浮尸尿床了,晒了被子,我说要防下雨,戅女人不听!”……

金龙跺着脚骂:“有没有劳动纪律了 !”

大部分人没理他,照跑。金龙是小工厂的头,但也是他们从小光屁股看大的、三猢狲家的老大,大家脚碰脚。落雨了不让收东西 想得出的!奚家宅的农民兄弟,还不懂在车间干活和田里干活有啥不同。

金龙只好一次又一次开会强调劳动纪律,写了标语在车间里到处张贴,没用。大家在背后讲:“伲乡下人呀,凭啥要弄得像上海厂里一样 ”金龙只好来硬的。违反劳动纪律,第一次警告;第二次视性质轻重,扣奖金工资。他还让在兵团经过锻炼的铁龙专门负责此事。

这天,整理组隆兴的老丈人来了,他娘跑来叫隆兴立刻回去。金龙正好在,说回去可以,但按规矩算事假扣奖金。隆兴嘴上说吃中饭回去算了,暗里要铁龙“高抬贵手”,偷偷溜了。金龙发现隆兴不见,就问铁龙。江湖义气十足的铁龙怕隆兴受罚,就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说是他叫隆兴跑掉的。金龙斥责铁龙“捣糨糊”,要处罚他。铁龙不买账,说一个豆腐干大的小厂,一本正经,弄得像真的一样,会不得人心。金龙怨铁龙不同心协力与自己一块创事业,让自己为难,还三天两头地跟了老婆往上海跑……你一句我一言的,兄弟俩吵了起来。铁龙冲动中扔了“乌纱帽”,再不当这劳动纪律管理员,还把小飞扔给阿奶,回上海去了。金龙气得要命,却奈何不得。

铁龙跑上海的次数确实越来越多。铁龙是有苦说不出。每次从上海回来,他心里都很沮丧。上海那些和他一同卖假领头的同伴,现在都混得比他好!像二毛,在广州弄电子手表、太阳眼镜、台湾洋伞啥的到上海卖,现在神抖抖得不得了,打扮像煞是个香港人;金保在华侨商店门口做侨汇券,听说也发大了;连最没用的玉华,顶替她姆妈进了杨树浦的印染厂,在厂里评上先进,调到工会坐办公室了。铁龙感觉到丈人对他的态度越来越冷淡。德鑫因为厂里分到“鸳鸯房”搬走了,尤璐跑娘家的频率就更勤。金保介绍她认得了一位宁波路上专做时髦衣裳的小裁缝,一家人的布票都用在她身上了,打扮也愈加时髦,是香粉弄里头一个穿包屁股牛仔裤的女人,也成了香粉弄人茶余饭后的谈资。铁龙不喜欢尤璐这样,说她“奇装异服”,尤璐说:“对的,我就是奇装异服,哪能了 ”那个一身鱼腥气的大奎,居然当着他的面请尤璐看外国电影去!铁龙差一点同大奎相打。不过尤璐还是和他一条心的,毕竟,在西双版纳兵团里他们患难与共,况且还有小飞……

一次,尤延香在同邻居说笑,当着铁龙的面,称他是“没花头的阿乡”,铁龙被伤了自尊,决定借钱和两位知青朋友到江西做小煤矿生意。尤璐支持,希望老公“翻身”,但金龙银龙两位阿哥竭力相劝,觉得这种不着边际的事不沾为妙。铁龙不听,义无反顾地走了。

唐引娣突然得知宝凤当厂长了,吓了一跳!原来雪妹到严桥公社开会,顺便去丁家渡看望小姑,结果带来一个好消息:因为宝凤手巧,她做花的本事传得丁家渡无人不晓。大队长有脑子,决定成立大队工艺厂。这种手工外包活,他早就见识过,一不要场地,二不花大本钱,都是女人们领了原材料,根据样品要求在自己屋里做,做好了交货。重点是要有懂的、领头的女人,慢慢带出一帮骨干。宝凤就是这种领头女人,技术上她能教,检验关靠她把牢,其他真没啥难度的。大队长暂时当了厂长,带了两个跑外勤的男人,可能也是有点关系的,反正把进出口公司那头搞定了。于是,腾出间大点的空房间,搬来几张大桌子,从厂头领了原料,说开张就开张了。大队长要宝凤当副厂长,还说,这是暂时的,他是“师傅带徒弟”,日后这个厂就归你奚宝凤管了。宝凤不答应,笑死了,说自己是个“做胚”,只晓得死做,从来没当过头头。大队长说,你生出来路都不会走,话都不会说,怎么后来都会了呢 这么聪明的人,学了不就会了 宝凤想想,自己不当,真还找不出比她合适的人,她也是巴望着丁家渡“发”的,心一横,应承了。一礼拜不晒太阳,日日做细巧手工,又穿一身好衣裳走进走出,宝凤变得雪白粉嫩,倒比做新娘子时还要趣了。尤璐得知,喜出望外地跑来丁家渡,看到那些外贸东西,眼睛都发直了。不过她又非常失望,因为她是想拣衣裳来的,没想到样品堆里主要是些大餐桌桌布、沙发巾啥的。只有一条睡袍,她一看见就放不下了,这睡袍领口和胸前做着漂亮的“司马克”,她在友谊商店楼上的橱窗里看见过差不多样子的,价钱大得吓煞人了。

十三

眼看又进了腊月,过年就是眼前的事了。小龙、铁龙、宝凤,还有银龙,一个一个都应回来,几家亲家如果过来,不请吃饭讲不过去。唐引娣老早就从肉庄上买好几方肉,又杀了两只鸡,一道用盐擦了,压上大石头,单等着天好挂出去晒,再到北风头里吹几日,等皮硬结,就成功了。小龙是老早放寒假了,打电话给老大,说要用勤工俭学的钱,跟伊春的同学去东北看大雪、溜冰,人大心大,爹娘不在心上了;银龙同老头子弄得介僵,会不会回来,吃不准;铁龙在江西说是蛮好,过年一定会到家,不晓得尤璐说的是不是真话。可今年天老是冷不下来,雨又偏偏落不完地落,滴滴答答到处滑腻腻,叫人实在心烦。

这天,唐引娣正和小飞在灶间吃饭,突然听见后头有响动,出来一看,是铁龙大包小包地回来了,尤璐已经开了房门,特地出来叫了声“阿妈”。看铁龙面孔红堂堂,人也长肉了,唐引娣笑得嘴都合不拢。铁龙告诉阿妈,江西的小煤窑成功出煤,钞票一把一把地进来!还说他先到了香粉弄丈人家,老丈人对他的态度现在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马上去陆稿荐买了熟菜,和他一同喝啤酒,还叮嘱女儿当天就跟着老公回奚家宅来。

天终于冷下来了,日头旺得来,唐引娣里里外外地扫,把被子啥的也换了洗了,腌好的咸肉、咸鱼挂在北风口吹,一心准备过年。今年蛮好的,金龙有了儿子,小龙读了大学,宝凤出嫁后过得不错,铁龙发不发财她倒不看重,但总算做成事体,她提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过年人都到齐,一桌坐不下,要弄两桌的,以后,孙子外孙不断多出来,总有一天,三桌都要不够的,那就要打圆台面了……银龙呢,按她的心思,他和小杜是要一起来吃年夜饭的,应该叫金龙去他大学里寻他,她再同老头子说说,两边拉拉,年夜饭一吃,事情就好办。

谁知第二天她正在灶间烧粥,铁龙进来同她说,他要去江西煤矿上了。唐引娣急了,说都腊月廿四了,年不过了 铁龙说,我又没说回来一定要过年的,不信你去问尤璐!现在江西那边答应在老矿旁边再让我打口井,趁过年,人都在家,上门商量定当,一过好年就好动起来了。顾不得阿妈脑子还没转过来,铁龙要紧地跑了。

银龙回来的事一直没解决。奚祥生这次发话:老二不和杜慈心了断,就不许进门。银龙说寒假要看好多书,不回来,年夜饭要陪杜慈心一起吃。猪场的大猪年前出了圈,唐引娣活轻了许多,可她每天都觉得累,觉得没劲。这一年里,从春到冬不得太平,五个儿子一个女儿,两个走了,一个嫁了,一个被老头子赶了,只剩下一个金龙就在身边,却忙得连吃饭的工夫都没有。廿八日夜里,雪妹抱着儿子回了其昌栈娘家,说外地的二阿哥今年回上海过年,全家大团圆,金龙的年夜饭就跟去丈人家吃了……

年三十夜,天突然飘起了雪籽,屋顶的瓦片打得“劈里啪啦”地响,又阴冷得厉害,家里家外是从无有过的空空荡荡。唐引娣老两口坐在老屋那张曾挤得人满满的旧八仙桌前,相对无言。买了这么多的东西,没人来吃,唐引娣就没烧啥,简简单单了。奚祥生独自喝着闷酒,宅上人家小囡放烟花爆竹的声音不时传来……说起来,家里六个子女一个个都好,都比别人家的强,比人家有本事。都说她现在是熬出头了,要啥有啥,公社年前来慰问劳模,说这是托改革开放的福。可唐引娣还是觉得哪里不对,特别在这样的大年夜,啥人家像他们这样呢 改……改成这样 她习惯老样子,心里像是……像是……反正不好过。面前的饭菜一点点地冷了,一颗热辣辣的眼泪不争气地流出了唐引娣的眼眶。

此时,奚家的子女们各忙各的,都开开心心地在吃年夜饭,不知有没有人想着他的阿爸和阿妈 更没有人想到,老二银龙的这个年夜,是他有生以来,过的最寒冷、最孤独的年。里委会给小杜分配了工作,是去一家玻璃瓶厂洗回收的药水瓶。小杜刚刚上班没几天,八十五岁的外婆头天睡下去再没有醒来。杜慈心伤心欲绝,请了事假来料理后事。好在银龙已经放寒假,天天过来陪她,安抚她。

杜慈心那位已经嫁了美国华侨、侨居旧金山的小阿姨闻讯赶回,参加母亲的丧事。小阿姨劝说杜慈心:“做啥要在奚银龙一棵树上吊死 你还那么年轻,到了美国,一切都可以重来。”

杜慈心不认识似的看看小阿姨,再不作声。小阿姨一向看不起奚银龙,但她不!银龙就是她的亲人,比小阿姨更亲。

小阿姨不得不将自己的状况向杜慈心和盘托出:原来他们夫妇到美国后,在有钱的伯伯家住了十天,伯伯就发话让他们自己去打拼。伯伯说,他四九年年底到美国的时候,也是要啥呒啥的。小阿姨现在在旧金山只是最普通的打工者,她认得一家唐人街的南货店老板,也是上海人,外侄麻省理工毕业,在一家保险公司上班。南货店老板托小阿姨了,“你帮我生个心,有懂事的上海小姑娘……这家伙到美国五年,只晓得读书,不会花女人,书蠹头啦!”小姨心里一动,啥也没讲,但特地去看了小伙子,没想到一表人才,很腼腆的样子……

小阿姨见杜慈心不为所动,就干脆到同济大学找奚银龙去了。她以“美国归侨”的身份,在寒假的校园找到银龙并不费事。小阿姨告诉银龙,杜慈心想走,但怕他受不了,不敢开口,希望银龙为女友的未来计,理解并放手。

银龙心如刀割,沉思良久后,说:“只要她好,我……支持。”小阿姨就叫他当场给杜慈心写张纸条,也算是个凭据。银龙的手几乎拿不住笔,却竭力掩饰着自己内心的挣扎和痛苦,他故作平静地飞速写下了一句,“小杜,祝你幸福。”

小阿姨一出门,银龙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扑在被子上号啕不已!他一直以为自己与杜慈心爱得这般辛苦,相互不弃不离,定会天长地久,没想到如此不堪一击!

天阴冷阴冷,西北风很大,校园没有人影。银龙缩紧脑袋,游魂样地慢慢走着。昏黄的路灯照见天在落雪籽,冬青树的叶子被打得沙沙作响。他不由想到奚家宅的家,往年此刻,全家到齐,团团围在桌前,这天,必定是老头子上灶炒菜,阿妈坐在灶肚里烧火。他最喜欢吃汤色浓白的三鲜,里头的肉皮鲜美无比……可现在,他孤苦一人,又冷又饿,还发着烧。银龙只好对自己说:没什么,我要坚强!新的一年来了,让一切重新开始吧。

此时的杜慈心和小阿姨一起吃着年夜饭,这是外婆离世后的“三七”,二十一天了,日子真是过得快啊!前两天,小阿姨拿来了银龙的纸条,她看了,很是生气——奚银龙,就算小阿姨同你说了什么,相处至今,你难道还相信我会离开你 杜慈心想来想去,始终想不通:用一张简单的小纸条,就了断他们间刻骨铭心的爱 她心里气恼,一冲动就答应了小阿姨:我走!小阿姨连忙定了机票,五天后飞美国。

这天晚上,杜慈心来到同济大学银龙的宿舍,同寝室有两个没回去的外地同学把银龙从图书馆叫来。杜慈心望着他,一言不发。银龙非常惊讶,拉起她就往外走。

杜慈心天亮才回的家,这一夜,她同银龙打着伞、冒着雪籽,从同济走到外滩,从外滩走到淮海路,从淮海路走到茂名路,整整走了个通宵。到家后,疲惫不堪的杜慈心对小阿姨说了一句,“把机票退掉,我不走了。”

小姨气疯了!瞪着眼珠大骂:“你……你,神经病发作啦!”

“我不怪你。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我好。”杜慈心很平静,“你说的,身为女人,幸福的婚姻比什么都重要。我记住了。奚银龙是我的恩人,我同他共过患难、几经波折走到今天,多么难得。这样的经历,这辈子不会再有了,无论怎样的男人,都不能取代他。错失银龙,就永远错失了真爱。”她见小阿姨张口结舌,说不上话来,又很“恶劣”地补上一句,“小阿姨,你不要再同我吵,你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爱情,你体会不到。”

小阿姨无语,却一把抱住了杜慈心,哭了。

三天之后,小阿姨独自飞回纽约。

铁龙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奚家宅。

原来,春节一过就迫不及待开工的第二口小煤窑,因挖到了暗河,不但血本无归,连前面那口正在出煤的井也因此透水,全毁。

唐引娣没觉得是大事,她一辈子就在奚家宅待着,从不巴望儿女升官发财,破产没钱又哪能呢 只要肯做,一口饭总有得吃的。

十四

眨眼又是两年。

大学毕业的银龙,分在城市规划设计院上班。当年在玻璃瓶厂洗药瓶的杜慈心,考出了夜大中文系的文凭,调进厂办坐了写字间。这年元旦,他们结了婚,没办酒,到杭州旅行结婚,免去了父母亲友不到的尴尬。婚房就是茂名路上杜慈心家的老房子。

这天,银龙一早去外地出差,杜慈心下班回家,门口蹲着的一个陌生男人突然站起身,叫了她一声,“心心。”杜慈心吃了一惊,“我是慈雄……”什么 这个几乎已从她生命中消失的亲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

“你……你来做啥 ”钥匙拿在手中,杜慈心却没开门。是的,她印象里的哥哥杜慈雄,斯文,白晳,清瘦,怎么现在成了一个胡子拉碴的黑大汉,一看就是那种西北外地人。

“心心,进门去说好吗 ”哥哥的声音很轻,楼上已经有人在伸头打探了。

杜慈心没响,却开了门。

杜慈雄比妹妹大了七岁,小时候,兄妹俩很要好,哥哥聪明,读书特别好,连着跳级,十六岁高中毕业,爹爹还在“里面”。杜慈心记得哥哥看了电影《年轻的一代》《军队的女儿》后热血沸腾,同自己说了好多好多她不大懂的话,反正是一定要离开上海、离开这个家,要与家庭划清界线。他报考了西北的医学院,决心到艰苦的大西北脱胎换骨,替父亲赎罪,将来,到牧区或者藏区救死扶伤。记得姆妈求哥哥别走,可哥哥义正词严地责备姆妈拖他的后腿,姆妈悄悄哭了一夜!又过了好些年,听哥哥从前的同学说,他们从报上看到的,哥哥毕业分配主动要求去了西藏牧区,当了那里的“门巴”(医生)。姆妈说,他成天骑着马在牧区奔跑,居无定所,寄信写信不方便。杜慈心临去插队时,与姆妈说起哥哥,姆妈说:“你不要恨他……他会不会遇着危险 有一天我做梦,他……”

可这么一个哥哥,却突然找上门来了!杜慈心冷冷地看着他,看他站在房间中央,目光四处扫射,他发现了五斗橱上父母的照片,一步上前,仔细地看。杜慈心看到他的背影开始抽搐,看到他捂住脸无声痛哭,后来,他就跪倒在地板上,许久许久……杜慈心坐在一边,心里冷冷地说:“没用。晚了!”

这一夜,杜慈心让哥哥在家打了地铺。黑暗中,兄妹俩都没睡着,说着话。叫杜慈心意外的是,哥哥这次回来,是他考上了上医大的研究生,来上海读书了。如今的哥哥不再是当年离家时的哥哥了,他对自己当年对父母的背叛痛心疾首。只是,“子欲孝而亲不在”,内心的痛苦无可名状!风云变幻,骨肉亲情间这样的故事,杜慈心早已不生疏。她原谅了哥哥。

自奚祥生那次追到同济不认这个儿子以后,银龙就没有回过奚家宅。

金龙和宝凤一直在爹妈身边劝和,同时也劝银龙放低姿态,主动上门。可父子俩都是犟死牛的脾气,谁都不肯先低头服软。唐引娣当初反对银龙和小杜要好,是因为小杜不是个田里地里、家里家外能一肩挑的女人。现在反正两样了呀,都在上海了,小杜拿工资,两个人过得蛮开心,同他们僵着做啥 她在老头面前嘀嘀咕咕,奚祥生没好气地说:“要我去请啊 脚长在他自己身上!”在宝凤家里,唐引娣同银龙见过几回面,她劝银龙领了杜慈心回奚家宅,银龙也说:“不是没有我这儿子吗 谁高兴热脸去贴他的冷屁股!”

这一拖又拖了大半年。都是自家人,又没啥深仇大恨,以和为贵的道理都懂。但先前的尴尬摆在那里,谁都不肯先低个头。眼下杜慈心已大腹便便,还有两个月就要生了,却还是个得不到公婆认可的儿媳妇。杜慈心身边没了娘家人,唐引娣想着坐月子的事,心里急得要命。金龙和妹夫终于想了个好办法:借国弟阿爸五十大寿和宝凤的女儿巧巧过周岁,丁家要请酒为由,请大家都过来聚聚——人在丁家,又是娇客,正逢喜日,老头子和银龙应该都不会来硬的。

银龙夫妇到丁家宅时,奚祥生老两口已经被金龙用车送到了。见银龙和杜慈心进来,坐在八仙桌前的老两口不由都站起身来。几年不见,唐引娣看上去老太多了,头发也白了不少,杜慈心心里一酸,对她头一次叫了声“阿妈”。唐引娣捏住杜慈心的手,看着她鼓得高高的肚子,嗫嚅着:“小杜,你坐月子么,我会来的呵,会来照看你和小的……”

杜慈心眼圈立即红了。婆婆虽然苍老了,但她的目光,那透露着心灵密码的目光,还是同从前一样的慈爱、善良。曾经在生死边缘,就是这目光,给了她融融的暖意和安全,给了她活下去的勇气!雪妹端茶过来,立即接口说,自从得知杜慈心怀孕,阿妈特地去捉了十只小鸡,现在养得都快生蛋了。前两天还特地去副业队挑了只粗脚梗的老雄鸡——伲浦东的产妇娘,是相信吃雄鸡咯!宝凤更是热络地过来,问二阿嫂预产期还有多久 说她给宝宝织好三身开司米小衣裳和一件粗绒线大衣,特地买的是青草绿同小鸡黄的颜色,不管生了男囡女囡,都好穿。

另一边,银龙拿出一件新买的米色羊毛衫给他爸。奚祥生立即打开看,嘴上说着“这么个色……是你买给自己穿的吧 没赚两个钱就大手大脚,还全羊毛精纺的呢!”一边却喜滋滋地往自己身上比划。宝凤就笑,“老头子要好看哩,从年轻起就要好看,嘴巴上叫勤俭节约,心里就是喜欢好东西……”

丁国弟抱着女儿望着奚家人咧了嘴笑,他知道银龙和老丈人的疙瘩,就此算是解开了。

2020厦门市全民健身运动会羽毛球比赛落下帷幕共841人参赛

据海西晨报报道 压制后场的高球、颇具威胁性的杀球、连续上演的吊球绝技……比起专业选手,业余草根选手毫不逊色。经过为期6天的比赛,昨天下午,2020年厦门市全民健身季系列活动·2020年厦门市全民健身运动会羽毛球比赛在大唐羽毛球馆精彩收拍。

虽然受到疫情影响,但市民对比赛的热情有增无减。羽毛球比赛是2020年厦门市全民健身运动会十一个项目中截至目前报名人数最多的一项,可谓是最火爆的项目,参赛选手达841人,相较去年增加两百多人,真正诠释了全民健身的含义。“今年比赛选手的整体水平较高,能力、技术水平都得到了很大提升。”裁判长陈莉琳说。

本次比赛由厦门市全民健身工作领导小组指导,厦门市体育局、厦门市体育总会主办,厦门市社会体育发展中心、厦门市社会体育指导员协会、海西晨报社、厦门路桥体育产业集团有限公司承办,厦门市羽毛球协会协办。

冠军风采

高手厮杀赢得喝彩连连

9月6日下午,在2020年厦门市全民健身运动会羽毛球决赛现场,12个场地同时开赛。男子双打赛场上,刘昱廷、张聪辉对阵雷炜亮、花康,双方奉献了一场扣人心弦的对决。

比赛一开始,刘昱廷和张聪辉便全力出击,发出第一个高质量球后,对方反手打回,刘昱廷马上衔接抢网扑球,顺利拿下一分。

第一局中场,雷炜亮、花康奋力扣杀,给了刘昱廷和张聪辉一个措手不及。紧接着,刘昱廷从后场杀球后往前跟进,连续封网5拍,雷炜亮、花康毫不示弱,连续防守抽挡5拍,最终,刘昱廷占据网前主动优势拿下比分。

双方比分交替上升,转眼来到22:22的关键节点,刘昱廷和张聪辉连拿2分,赢下第一局。“对方有厦门队的专业队员,打球技术非常全面,打球有一定的压迫性,给我们造成了威胁。”刘昱廷告诉

第二局比赛,刘昱廷和张聪辉始终保持领先。最终他们拿下男子双打B组冠军,赢得阵阵喝彩。

克服伤病调整战术折桂

“受伤后我一直告诉自己,一定要撑下来,不留遗憾。”余梦是今年女子单打B组冠军,胜利来之不易,在此前半决赛第二局中,余梦接球落地时脚踝受伤。

“医护人员立马帮我进行了包扎处理,我才能坚持到比赛结束。”余梦说,由于受伤,她只能临时调整战术,让自己在比赛中尽量消耗最少的体力,发挥最大的优势。

余梦把和朋友打球称为“约会”,羽毛球馆开放后,余梦和球友一般一周“约会”4次。她认为,运动不仅可以强身健体,还能磨炼意志。

余梦在参加省、市羽毛球比赛时,经常带着孩子。“拿了奖,孩子会说‘妈妈, 厉害’。”余梦希望通过运动展现出拼搏向上的精神,给家人朋友带去正能量。

以球会友尽情享受比赛

卓书甫以精湛的短平快打法,拿下了男子单打B组冠军。“是我运气好。”卓书甫谦虚地说。

卓书甫称这次比赛为“2020年的魔幻开局”。为了本次比赛,卓书甫每天都进行体能训练,每周六约球友到体育馆打球。每场比赛前,卓书甫都会先观察对手的打法、球路。“心里有底了,压力就不大了。”卓书甫说。

卓书甫是台湾人,小学就和羽毛球结缘。2016年来厦门工作后,他每年都会参加全民健身运动会羽毛球赛。刚到厦门时,卓书甫通过台湾的朋友找球友,后来,他请了教练,认识了更多的志同道合的朋友。“我喜欢打球,除了可以提高球技外,还能以球会友。”卓书甫说,这是羽毛球带给他最大的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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