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画拳手实力强大,少女慕名来追求他,结果他却吓跑了!

2023-08-21 16:59:55 聚哦体育 聚哦

动画拳手实力强大,少女慕名来追求他,结果他却吓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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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意甲积分榜AC米兰35场比赛79分榜首,国米第二尤文第四

近日,意媒统计了2020年意甲各支球队在本自然年度的积分榜情况,AC米兰在35场比赛拿下79分高居榜首,国米、亚特兰德和尤文图斯分列二到四位。

具体积分情况

AC米兰:79分(35场)

国际米兰:73分(35场)

亚特兰大:69分(34场)

尤文图斯:68分(35场)

那不勒斯:63分(35场)

拉齐奥:63分(36场)

罗马:62分(35场)

萨索洛:58分(35场)

维罗纳:50分(36场)

佛罗伦萨:46分(35场)

桑普多利亚:44分(35场)

乌迪内斯:42分(34场)

博洛尼亚:40分(35场)

热那亚:38分(35场)

帕尔马:36(35场)

卡利亚里:30分(35场)

都灵:27分(35场)

莱切:20分(21场)

贝内文托:18分(14场)

斯佩齐亚:11分(14场)

布雷西亚:11分(21场)

克罗托内:9分(14场)

斯帕尔:8分(21场)

(马东宇)

勘误:榜单遗漏罗马积分,已经更正补充

意体育部长提议本轮延后意甲全部免费转播,但遭联盟拒绝

由于疫情影响,意甲联赛的多场比赛推迟。对此意大利体育部长斯帕达福拉则提出了免费播放包括意大利国家德比在内的所有推迟的意甲比赛的提议,但遭到了意甲联盟的拒绝。

《意大利共和报》称,意甲联盟已经明确拒绝了斯帕达福拉昨天的提议。

《罗马日报》则指出,意大利天空体育公司和意大利足协其实是赞同斯帕达福拉的提议,认为推迟的比赛比赛可以在意大利的地面频道TV8播出。

但意甲联盟已经明确否决了这一建议,所以这些比赛仍得在意大利天空电视台或DAZN(直播平台)付费后才能观看。

天空电视台和DAZN每个赛季总为意甲转播权支付共9.37亿欧元,目前合同将持续到2020-21赛季结束。

(Boccherini)

豆瓣评分8.4分!两个少年拳击手迎击冷酷的成人世界

在台上,我们互相盯着对方的眼睛,拳击这桩事,让我非常迷恋。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我那么喜欢拳击,也许是因为那种信心十足的感觉,或者是意识到自己在做应该做的事情。或者两者兼有,也许是因为那种无与伦比的感觉:在这个世界上,有那么一个地方,我还可以算得上一个人物、一个传奇,可以势均力敌地跟别人战斗。

在那里面有某种逻辑,在那里面没有人能逃得了,你逃不了,别人也逃不了。你知道你的对手是谁,你的对手只有一个,而且和你重量相当,假如他把你打倒在地,这说明他比你强,或者说他比你有经验,在这两种情况下,你输了的话,你只能吸取教训。这听起来很荒谬,但最终你会去那里,在里面所有人都相互殴打,这让你有安全感。

还有,事实是,我打得不错。可能是因为我小时候,我爸爸经常看的穆罕默德·阿里和舒格·雷·伦纳德的拳击录像起了作用。但是,当你第一次踏进那种场地,你看到那些加固的拳击擂台——在比赛中台子没被撞倒真是奇迹,我会想象自己像拳王阿里一样跳跃,然后闪电一样打出刺拳。

我不知道,或许,你觉得你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最后你就会成为那种人。事实上,我后来学会了这样打拳:围着对手跳跃,就像蚊子一样,用那种又快又准又干脆的拳头折磨着他,每一拳都像一记鞭子。我们诚实一点儿说:我的体格并不适合做拳击手,我的身体看起来不怎么强壮。我很瘦,脖子又长又细,手腕也很纤细,腿干瘦,而且关节突出,就像一根棍子上随意绑了几根树枝。或者说,我缩着肩膀,抬起拳头,我向前、向后跳起来的时候,就像要飞起来一样。有时候,我脑子里回响着贝多芬的乐曲,可能是一段钢琴演奏,我觉得自己完全沉浸在那个死聋子的音符里,他的音乐伴随着直拳的声音响起。

是我妈妈让我学钢琴的,她请了一个老得流哈喇子的女人给我上钢琴课,这个老师有口臭,而且所到之处,会留下报纸片一样的头皮屑。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开始学拳击的。我是一个完美的儿子:爱学习,没花花肠子,很听话,很衰,很早就上床睡觉,如果你要求我的话,还会在睡前做祷告。但是,我就是不想弹钢琴,我很讨厌弹钢琴,我讨厌莫扎特、巴赫还有那个才华横溢的死聋子贝多芬,我还讨厌臭气熏天的波里太太。也许,只有拉赫曼尼诺夫我还能忍受,因为他弹琴的时候,让人感觉怒火中烧,因为他的曲子非常难,根本没办法弹奏。

有一天,我告诉妈妈我很讨厌钢琴。她告诉我,音乐是最基本的东西,能让人守规矩。规矩 什么规矩!我是世界上最守规矩的儿子了。我那么循规蹈矩,像我这样的儿子,已经快要从地球上灭绝了。

我妈妈很担心地看着我,让我别说傻话,她说音乐是非常重要的,那种情景真让人很烦。

“那我也要学拳击。”

“什么 ”

“假如要我继续弹钢琴的话,那我也要练拳击。”

“拳击 ”

“是的,拳击。”

“别说傻话了。”我妈妈不想继续跟我扯下去了。

“我想练拳击。”

“对我来说,‘我想’这个词不管用。”

这是我第一次顶撞妈妈,我心里有一种兴奋的感觉,就好像在一场艰难比赛的第六个回合中,我忽然清醒过来了,给对手一记左拳,然后一记右拳,让对手很想哭。

“我想练拳击。”右勾拳打中脸部。

“想都别想。”谈话到此结束。

比赛结束的铃声响起,在最后的关节,对手躲过一劫。

但是,我已经醒过来了,我抬起了头,这是一个听话、乖巧的小男孩第一次为某件事做斗争。这是一场艰难的斗争,像那种十五个回合的、让人精疲力竭的比赛。我停止了学习,上课时老师两次提问我,我都沉默不语,我停止说话和弹琴。波里太太给我十分钟时间,让我说话或者弹琴,她尝试了三次,但是最后不得不放弃。老太太还以为她应该安慰我。我坚持一个星期不说话,大家都拿我没办法,他们想把我送到治疗精神病的地方去。在这种情况下,有一天晚上,我妈妈进到我的房间里,她说她已经和我爸爸谈过了,假如我愿意,我可以去练拳击。

“好的,我明天就去报名。”我说。

这是我人生的第一次成功:第十四个回合的技术型K.O.,因为策略和耐心,我最后获得胜利。也许,我光靠得分也能获胜,但我不确信,我妈妈一直都很难缠。我报名的时候,周围有几个男孩都笑了起来。古斯塔沃——一个瘦瘦的年纪比较大的伙计,他的声音有点像唱爵士的黑人歌手,他让我把父母的许可证明带过来,还有拳击馆责任免除声明,另外还有五千里拉的报名费。

六个月之后,在擂台上,我已经可以像芭蕾舞蹈演员那样跳跃,我的左直拳像夏日的冰雹一样势不可挡。不可否认:从来都没有一个拳击手像我一样,身材看起来并不适合做拳击手,但事实上,我好像生来就是为了待在擂台上。我开始训练的时候,我的钢琴也有所进步;我甚至有点儿喜欢弹钢琴,开始喜欢贝多芬那杂种。在擂台上,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忽然之间,我觉得一切声音、一切叫喊和气味都消失了,周围的世界都消失了,我只看到我的对手;忽然间,他好像做的都是慢动作;我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就像一辆蒸汽式火车那样精确和规则。只有我的心跳,还有眼前那个可怜虫疲惫的眼睛。

左拳。左拳。转身,跳跃。左拳。左拳。左拳右拳左拳。转身。躲。躲。左拳。躲。左拳右拳左拳。左。转身。转身。跳跃。右直拳,紧接着是左勾拳。铃声。

看我打拳是一种享受,古斯塔沃把我展示给别人,就像展示一辆新汽车。

“猜一猜他多重 ”他问那些不认识我的人,他的眼睛像小男孩一样闪闪发光,就好像在让别人猜他的汽车,“猜猜能跑多快 ”

“嗯,应该有六十六七公斤吧。”一般人都会这么说。

古斯塔沃会发出像黑人爵士歌手那样的笑声。

“六十三公斤半。”他说,“他是轻型材料做成的。”

然后,他让我上场打一个回合,当我在台上像舞蹈演员一样跳动,他会用胳膊肘碰碰旁边不认识我的人,露出一个会心的微笑。

“我们要把这家伙送到奥林匹克运动场上去,亲爱的乔治。”有一次,我听见他对一个人说,那个人穿着一件湿漉漉的长雨衣。

“为什么不让他参加专业比赛 ”那人问。

“因为他的鼻子不配。”古斯塔沃解答说。

实际上,我长了一个大鼻子,在有点歪而且有点凹进去的脸上,忽然冒出来这样一个光秃秃的山丘,就好像是从别人脸上卸下来装到我脸上的,跟脸上的其他部分一点儿也不协调。

我不知道为什么,古斯塔沃会认为,如果我只是一个业余拳击手,我就会保全我的鼻子,就好像业余拳击比赛时,挨的拳头要少一些。事实是,当他和乔治说让我上奥林匹克运动场的时候,我还没有参加过任何一场比赛。

在某种程度上,我是一个传奇,所有的拳击馆都在谈论我。他们把我称为“芭蕾舞男”,或者有时候,某个不认识我的拳击手觉得不服气,想表示对我的蔑视,会把我称为“芭蕾舞女”。人们都说我是最厉害的,我不参加比赛是因为我知道我一定会赢。他们说了很多关于我的事情,人们去参加婚礼时,也会聊起我。有些教练诅咒我,因为我本可以给意大利赢取奥运金牌,但是我对此不感兴趣。那些打架斗殴的人在广场上谈论我,他们连见都没见过我。有些拳手,当他们不自吹自擂的时候,会感谢我没有上场,他们希望我永远不要上场。

那种感觉很好:在拳击馆,会有一些男人或者男孩过来参观。有时候我看到吉吉,拳击馆里的一个教练,他会指着我,跟那些人介绍。他们在拳击馆里走几步,然后站在那里看我,那种窘迫的表情,就像是在面对国家元首。他们总是在那里待五六分钟,看我训练。之后,谁知道他们会怎么说。我记得有一天,我的一个同学在学校里,跟别人说,我就是“芭蕾舞男”,说他在拳击馆看到我了。

“谁 ”

“就是那个穿得很土,总是拿着一个皮文件包的伙计。”

“就是下了课,总是一个人走路回家的那个衰仔 ”

“是的。”

“去你的。”

“我发誓!”

“别瞎扯了。”

“哦,我告诉你,我昨天在拳击馆看见过他,他的拳头像闪电一样快。”

“即使我亲眼看见,我也不会相信。”

没人怀疑我会打败所有我身边的人,我也满怀信心。不需要四处打听,就能知道:那帮无名之辈,虽然他们都能打出像铁锤一样拳头,但是他们根本不是那个男孩的对手,他身材纤细,会像蜻蜓一样扇动翅膀,在那个四方台子上飞舞。

假如他们知道,我不上台比赛是因为我妈妈不同意,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想。假如他们知道,在我神秘、低调的退缩后面,有我妈妈细长的影子——那个表面上看起来无辜的太太,头上已经有几缕白发——不知道他们会怎么说。他们不会相信,或者他们会笑得前仰后合,我会永远只是“芭蕾舞男”:打不打拳击,有没有奖牌,上不上奥林匹克运动会,都无关紧要。

有时候会发生一些事情,这些事情会改变你的人生。你会想回到那个转折点,说:不,我更喜欢之前的生活。但是瓶子已经碎了,里面的东西全都洒了出来,现在都摆在桌面上,慢慢变干,展示出事物本来的样子,或许会色彩缤纷。某一天,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你尝到了愤怒的滋味,会发现什么是流汗。

我一辈子只参加过一场比赛,我说的是那种严肃的比赛:裁判、擂台角、观众、博弈还有其他的事情。参加的人都记得那场比赛,还有人说,那是他一辈子看过的最精彩的比赛。

我只看过他一场比赛,那是在“帐篷”剧场举行的拳击比赛。我是和佩佩一起去的,我告诉妈妈我是去看一场皮兰德罗的喜剧。我妈妈当时有些犯糊涂,一下就答应了。我让佩佩来我家楼下接我,他骑着他的老摩托车“ciao”,车子很难启动。他知道我打拳击的事情,学校里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但他那时候不相信我真是最强的。我想,他一定认为这都是我编造的,我连拳击馆都没去过,我编造这样的故事,是为了显得不那么衰。他第一次怀疑这件事情是真的,是有一天下午他来我家学习,在回家的路上,忽然下起了一阵暴雨,我们都被雨浇透了,衣服湿得就像厨房里的抹布。我们在房间里换衣服——这并不是经常发生的事情,因为我没有多少朋友。事情就是这样,我和佩佩在我房间里,那时候我听到一声惊呼:“天哪!”

我抬起眼睛,看到他面带微笑,傻乎乎地看着我。

“怎么啦 ”我问。

“身材真好。”他说。

我向下看,看到突出的胸肌、巧克力一样的腹肌,还有青筋暴露的手臂。实际上,我穿上衣服的时候,别人都看不出来我的身材:我穿的衣服一般都很不贴身,在宽大的衬衣和裤子下面,人们根本看不出来那些肌肉块,虽然小,但是很紧凑。

“谢谢。”我说。

“你是怎么练的 ”

“我告诉过你啊,我练拳击。”

“是啊,好吧。”

他相不相信,我并不在乎。通常,出了拳击馆的大门,就连我自己也不相信。在拳击馆之外,所有人都取笑我:我从来没有过女朋友,我笨嘴拙舌,总是说错话,我在学校考试分数很高,我弹钢琴,但没有摩托车。是的,这些他们都知道。连我自己有时候也会忘记:在一个潮湿、臭烘烘的地方,我是一个传奇。

那天晚上的拳击比赛之后,佩佩再也不怀疑我。就好像从那时开始,作为拳击馆之外的人,他进入了我的世界。当时,迪托在入口处检票,他六个月前刚从监狱里出来,两个星期之前,我跟他讲解过怎么打出一记说得过去的勾拳。

我排在队伍最后面,他远远看见我,向我招手。

“嘿,快拳手!你在那里干什么,快过来,我让你先进去。”

我们钻进人群,到门口的时候,迪托紧紧握住我的手,然后微笑着拍了两下我的肩膀,他说他很高兴我能来看比赛。

“这是佩佩,我朋友。”我说。迪托微笑着握了握佩佩的手,然后让我们过去了。

剧场里有很多人,在霓虹灯下,人们在酒吧柜台和看台之间的红色帐子下走来走去。

我和佩佩在酒吧喝了两杯可乐,就像是喝了两杯威士忌加冰,然后我们坐到看台上。在射灯的照耀下,方方正正的擂台就像一个婚礼上的大蛋糕。

慢慢地,拳击馆的所有人都过来和我打招呼,他们和我握手,然后拍拍我的肩膀,他们也和佩佩打招呼,就好像他也是圈子里的人。在比赛过程中,他们会时不时地用手肘撞撞我,说:“你应该上台去的。”实际上,那不是一个坏主意。我相信,在那些射灯下面,我会绕着我的对手飞舞,像蚊子一样,用我的直拳叮咬他。最后,在震耳欲聋的掌声里,裁判会举起我的手;或者,在一记击中下巴的右直拳之后,我会看到对手躺在地上。

但是我妈妈——难缠的老妈她不愿意,那我就只能在台下观看。我的同伴拍拍我的肩膀,还有佩佩看我的目光,这些都能带给我安全感,让我感到很满足。那时候,他们都觉得我是一个传奇。

那些上台比赛的拳手都是些无足轻重的人物,无论是胜者还是失败者,他们都乱打一气,没有一点儿档次。除了一个人,他不一样。他进入赛场,眼睛上的两道眉毛就像两只沙袋一样,他面朝角落站着,肩膀上搭着一条毛巾,他把深红色的拳击手套放在下巴那里,然后把头从一边摆向另一边,用手敲了敲颌骨,好像要提醒自己那里曾经挨过拳头。我马上就感觉到:他很厉害,而且跟其他人不是一个等级。

我向贾诺探过头去,他是一个个子很高、块头很大、像游泳健将一样的男孩,在拳击馆里,他的拳头非常吓人,但是他太疯狂了,不能参加比赛。

“那人是谁啊 ”我问。

“那是穆格奈尼,人称‘山羊’。”贾诺转过脸来,很惊异地看着我说。

“那就是‘山羊’ ”

“是的,就是他。”

“我不知道他今天晚上来参赛。”

“我也不知道。”

我靠在椅背上,看着他在擂台的一个角上,有个人在给他按摩肩膀。

“‘山羊’是谁 ”佩佩问我。

我没办法把眼睛从他身上移开。

“一个从来都没输过的拳手。”我心事重重地解答说。

佩佩看了他几秒,然后又转过脸来问:

“为什么要叫他‘山羊’ ”

我把身子向前,把手肘搭在膝盖上。

“因为他走路的时候,总是低着头。”我说。

佩佩点了点头。我还是没法停止盯着“山羊”看,就好像他跳跃的动作和他眉毛下的那道阴影那样让我入迷,就好像要把我吸引到擂台那里,从近处看他。从他的额头下面,那黑色的眼睛深处,我想知道:他是不是一个能击败我的人。

“他是个聋哑人。”我说。

刚开始的时候,好像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只是一个有点奇怪的男孩,不爱说话,比较孤僻,在拳击馆里,也不占什么空间。训练的时候,他总是能准时到那里,他谁也不看,自己换好衣服。做热身运动的时候,他总是排到队伍最后。教练老黑给大家讲解技巧时,他总是在后面,瞪着那双像摄像头一样的黑色眼睛,把一切都记录下来。没有人叫停,他就一直在那里练习,一次又一次,可能在家里他自己也练习。右拳接着右拳,左拳接着左拳,勾拳,就像一个机器人一样。

后来是马西发现他是聋哑人的。马西是一个掘墓人的儿子,长得高大挺拔,有些帅气,他是那种典型的城区混混,爱搞破坏,殴打那些从足球场出来的小孩取乐。他是中量级拳手,很灵活,也很果断,也许是拳击馆里最有前途的男孩。那时候,为了备战意大利冠军赛,他在进行强化训练,后来在比赛时,他还是输给了一个贝加莫来的对手,那个小伙子壮得像头公牛。

“山羊”正在沙袋前练习,那时候,马西找不到一个空着的沙袋。对于一个可能成为意大利冠军的人,要等着在沙袋上练两个回合,这期间他的身体在慢慢变冷,这并不是一件惬意的事情。墙上有一个灰色大钟,每四分钟就会响一次,这时候,钟声响了。马西在“山羊”后面站着,说他需要用一下沙袋。他站在那里放松脖子,轻轻地拍打着手臂做放松运动。“山羊”没有反应。“嘿,我要用一下沙袋。”马西提高了嗓门说。

但是“山羊”无动于衷,他还是站在沙袋前,没有动弹,就像一个站在柱子前、肌肉发达的小型罗马人雕像一样。

“嘿,我要用一下沙袋。”马西又一次抬高了嗓门。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有人在前面看到“山羊”的脸,他们看到他闭着眼睛。马西看到他的同伴们停止了练习,就耸了耸肩,微笑了一下,好像在说:“怎么回事儿,这人是白痴吧 ”然后,他犯了一个错误——建议你们在拳击馆里,绝对不要做这样的事情,所有经过一点世事的人都不会做这种事:马西开始挑衅,他把两个拳击手套从“山羊”的肩膀上面打过去,打到沙袋上,就像一个滑雪者撞到树上。马西根本没时间看到“山羊”转身,就看到那位个子很低、长得很结实的金发小子在他眼皮下:两记空拳,左拳,右拳,左拳。马西躺倒在地,晕头转向,这个金发小个子男孩压在他身上,像马一样在咻咻喘气,好像从鼻孔里要冒出火来。马西微笑着,又站了起来。

“那你想来真的。”马西说。他把打沙袋用的臭烘烘的手套摘了下来,只留下绷带。他说:“来吧。”他先打出一记左拳,没有打中,在“山羊”的头上虚晃过去,“山羊”躲过之后,转过身,拳头很高,头很低。马西就站在那里,又瘦又高,手臂和肩膀都在摆动,就像在拳击比赛纪录片中看到的一样,另一个人在他的前面,缩成一团,就像一块冰雹。马西打出一记左拳和一记右拳,“山羊”在那个右直拳打出来之前,就已经看到了,他低下身去,重心落在腿上,从左边躲了过去,然后身体全力向上,打出了一记最近几个星期以来他练习了几百万次的上勾拳,打中马西的肝部,就好像肝脏的那个部位是身体上被照亮的区域,他能清楚地看到,因为老黑已经给他解释过了,如果打中那个部位,整个身体都得倒下。他好像一气呵成。这一拳之后,“山羊”又是一记右直拳,击中了马西的下巴,然后一记左勾拳击中太阳穴。在场的人,有几个可以发誓:他们看到马西是离开地面飞过去的,他最后倒在垫子上,晕过去五分钟。马西要比山羊重十二公斤,要比他高一拃。老黑马上跑了过来,一边骂,一边把“山羊”推开。所有人都围在马西周围,他们都没为难那个小个子牛人,也没听见他哪怕是小声地说一句“对不起”,因为很明显,他从来都没有学会过说话。

两天之后,拳击馆里来了一个小个子、有点儿富态的女人,她头上戴着一顶男式帽子。她说要找这里的负责人,老黑被叫了过去。

“您好,我是索尼娅·穆格奈尼。”

“您好,我是老黑。”

“晚上好,老黑先生。我来这里,是想请您让我儿子回来训练。您看,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喜欢某个东西。所有人都取笑他,他也没有什么天分,但是从本质上来说,他是个好孩子。他的生活已经很艰难了,他总是一个人……”

“太太,请等一下。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啊!”穆格奈尼太太有点儿不安地说,“他跟我说,他不能回来训练,因为他打了人。您应该原谅他,这种事情不会再发生了。您知道,他曾经受到的那些攻击,您也许能理解,也许……”

“太太,等一下。您是那个金发男孩的妈妈 ”

“是的,当然,不是他,还有谁呢 ”

“太太,您知道,来这里的男孩很多,他们总是免不了打来打去。”

穆格奈尼太太觉得他说的话很有道理。

“无论如何,您儿子随时都可以回来,您的儿子很有天分。”

“你们没有把他赶出去 ”

“没有。当然,他回来后,不能再打其他孩子了。”

穆格奈尼太太笑了一声。

“是的,您说的有道理。”她说,“当时是他没有听到,所以才发生了那样的事情……”

“他没有听到 ”

“是啊,我觉得很显然,是因为他没听到。”

“不会吧,我在办公室都听到了。”

穆格奈尼太太很不安地看着老黑,说:

“对不起,亲爱的老黑先生,六个月来,您没有发现我儿子是聋哑人 ”

是啊,几个月前的一个晚上,老黑想:他已经很长时间都没有那种尴尬的感觉了,那时候,他正在看迪安·马丁演的一部无声老电影。他得出的结论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没有尴尬的感觉,这是成熟的结果:你有自己的事情做,别人也认可你,你有点儿肚皮,但是双臂还很结实,目光还很犀利。你已经过了那段不顺的日子——生活总是和你作对,让你陷入尴尬处境。你可能腰会有点问题,你开始让医生检查前列腺,有一天,你的膝盖可能会软弱无力,但是你不担心会遇到尴尬的场面。但是,生活会化身为一个壮硕的太太,戴着一顶男士的帽子来教训你,像一记耳光一样打下来,就在那里,在你的地盘上。在那里,你是所有人的头儿,大家都把你当师傅,都尊敬你,你粗声大气地朝他们吼叫,你拍他们的肩膀,他们会觉得很享受。生活这时候化身成一位妈妈,让你忽然不知所措,变得和小男孩一样满脸通红。

“聋哑人 ”

“再一次说对不起,老黑先生。”穆格奈尼太太的声音里有点儿嘲讽,“我儿子来这个地方训练已经有六个月了,他一个星期来三次,如果他有时间的话,有时候来四次。我还给他买了个沙袋,放在他的房间里。您从来都没有发现,他是一个聋哑人 ”

老黑看着眼前这位太太,他的肩膀垂了下来。忽然间,他脸上的皮肤也垂了下来,就好像有人在上面挂了十几斤东西。

“嗯。”他说,“没有。我很遗憾,我没有注意到,没人注意到。您知道。”

“不,我并不知道。”穆格奈尼太太的声音这时候充满讽刺。

“因为他总是待在一边,一个人练习,无声无息……”

“是啊,他是哑巴。”

老黑想,他最好什么也别解释,避免胡乱找借口,说些站不住脚的话,即使他比现在年轻四十岁,他也会觉得尴尬。他的肩膀垂得更低了,就好像在没人看见的情况下,陪练给他的双手各加了十公斤重量。

“我很遗憾。”老黑低着头,小声说。

“您别担心,老黑先生。我知道我儿子是个很内向的孩子,可能会让别人误解。这一点,我能理解您。也许,以后您这里的孩子应该多注意一点。”

老黑低着头表示同意,这时候,他的目光遇到了穆格奈尼太太那坚决而严肃的目光。

“再见,老黑先生。”

“再见,太太。”

不知道是因为那种尴尬产生了反应,还是出于同情和欣赏,或者纯粹是因为“山羊”突出的天分,从那天起,老黑就重点照顾那个结实的金发男孩:他宽大的额头,还有眼睛上面的阴影,就好像一副面具一样。老黑把他培养成了一个拳击手。那男孩的成绩都是靠自己的努力,也许还有老黑的热情培养。老黑眼看着他,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一天天成长起来了。

他看着“山羊”的肩膀一个星期一个样儿:伴随着他完美的左勾拳,背部也形成了一块块的肌肉,伴随着防御的动作,他的胸肌也出来了,还有他腿部的动作,非常灵活、完美。他非常好学,领悟能力极强,在一年之内,就已经准备好了第一次交锋。那是一次区域冠军赛,参加的都是初次参加比赛的选手,他取得了胜利。在最后的决赛中,他用短短四十八秒的时间,打倒了一位大家都很看好的、中等个头的米兰选手。

我在“帐篷”剧场看到他比赛时,他已经接连两年是全国冠军,正准备迎战欧洲冠军赛。那天晚上,他的对手是一个瘦高的小伙子,一双猫一样的眼睛,来自一个距离罗马很近的村子。那是一个不错的拳手,防卫相当严密,而且动作比较快,他想早晚有一天,他会打破“山羊”的传奇。但是他知道,那天晚上还不是时候,他本不应该做这个尝试。“山羊”接受邀请,参加了这次比赛,是因为对他来说,这是一种最好的训练方式。对于“山羊”的对手来说,他不想冒什么风险,只想近距离体验一下“山羊”的拳法,为以后战胜他做准备。但是,他一拳也没打中“山羊”。“山羊”等着老黑拍他的一条腿,告诉他铃响了,他就像机器人一样戴上头盔,跳到擂台中间,就像一头山羊一样。那个罗马来的小伙子按照自己的方式进行比赛,打出一记又一记左摆拳,想让那个眉毛浓密、身体结实的小子保持距离。但是,他一次也没有打中“山羊”。“山羊”就像玩儿一样,轻轻移动身体和腿,躲过他的拳头,一次又一次,就好像事先知道他要怎么出拳一样。那些没有躲开的拳头,他就用拳击手套迎过来,就像是拍蚊子那样。两个回合比赛,除了躲过那些拳头,他没有干别的。这两个回合的比赛折磨人心,一拳又一拳,我们可以看到,那个罗马男孩脸上的表情越来越严肃。在这两轮比赛后,那个男孩干脆果断的进攻变得松弛、凌乱。对于那个男孩来说,打中一次“山羊”,已经成为简单的面子问题,他越来越凌乱了。第二轮比赛的最后,那男孩累了,他因为无能为力而变得沮丧,他的进攻一开始很准,现在变得越来越急迫,留下很多没有防备的地方。

在第三轮比赛中,“山羊”开始像一个充分休息、刚美美吃了一顿的割草人进入山谷一样,进入到对手没设防的区域:他像玫瑰一样新鲜,等着对手凌乱的攻击,然后他快如闪电,连击三拳进行反击。躲,躲,躲,向左弯腰,上勾拳,向后转身。争取时间,时间。躲,向右躲,上勾拳,向后转身。看他比赛,真是一种享受。

在第五个回合中,罗马来的男孩向后打了个趔趄,倒在绳子上,裁判开始计数。他的教练也走了过来,看了看他,然后中断了比赛。

我第一次看到一个有能力和我抗衡的拳击手,这对我是一个打击。那天晚上回家的路上,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到家门口时,我几乎忘了和佩佩道别。

“嘿!”我扭动钥匙时,他喊道。我心事重重地转过身来。

“嘿!”我说。

“晚安。”

“晚安。”

“你怎么了 ”

“没事儿,我累了。”

我打开门要进去。

“他很厉害,是吧 ”佩佩的脚已经放在脚踏上了,要发动他的小摩托车。我想了一下,我本来想缓和一下气氛,说:“比较厉害。”

但是,我最后说:“是的,他很厉害。”

情况发生了变化,忽然间,出现了一个能和我抗衡的人,或者说出现了一个值得一战的人。

在这之前,我只是一边儿待着,气定神闲,就差去集邮了。但是,这对我来说都没问题,甚至是迷人的,因为这世界上有那么一个地方,所有一切都很不一样。从这个角度看生活,实际上感觉很棒:我觉得我就像联邦调查局的一个密探,一个打入某地下组织的人,一部体现双重人生的电影中的主人公,需要隐瞒自己的另一种生活。我看到,所有同学都认为我是一个衰仔,我会想:你们真不知道内情。我甚至觉得自己是个超人,一个超级英雄,像蜘蛛侠一样,我是彼得·帕克或者克拉克·肯特。

忽然间,我意识到:所有一切都是我的想象,我并非最强大的一个,这个世界很大,有很多人可能都比我厉害。总之,我是超人的可能性并不是很大。正是这个原因,当我知道老黑来找古斯塔沃,让我参加比赛时,我真觉得欢呼雀跃。

那好像是一个下午,“山羊”来到老黑的办公室,在他的办公桌上抛下一张纸条。老黑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有点儿担心,然后拿起了纸条,纸条上写着:我想和“芭蕾舞男”打一场。

老黑把纸条扔在桌子上,他想到的第一句话是:为什么 但是他知道原因,也许并不需要“山羊”重复一遍。老黑了解那种情况,他不喜欢这种事情。他知道那种感觉:就是怀疑自己是不是最强的,他知道在拳击台上,那种怀疑会变成一种魔怔。

老黑想起的第二件事情就是:他怎么会知道“芭蕾舞男”呢

“山羊”第一次“读到”这个名字,是在米尔科的嘴唇上。米尔科是一个很平庸的重量级拳手,费了很大力气,才赢得了地区新手冠军,这是在他做水管工之前的事情了,后来他因为偷盗进了监狱。“山羊”在米尔科抖动得毫无条理的嘴唇上,读到了这几个字:芭—蕾—舞—男,好像是慢放一样,这个名字在他的脑子里,马上就像铃铛一样响起。“山羊”听他们说话非常费劲,因为米尔科和其他两人说话的时候,他们刚洗完澡,他们动来动去,身子转来转去,但是,“山羊”能感觉到,他们是在谈论一场比赛。那个重量级拳手滔滔不绝,他的那双斜眼显得万分激动,他的双臂时不时地抬起来做防守状,他打出两拳,然后把手收回来,动作并不连贯。“山羊”从他的嘴唇上甚至读到了:你们无法想象。无论米尔科说的是什么,但是很明显,那个人要比他模仿的好得多。几个星期之后,“山羊”才把所有信息连贯起来,明白米尔科说的是:那天他看到了我训练。忽然间,“芭蕾舞男”这个名字,“山羊”周围的人开始频繁提到,就好像一个你根本不知道的词,忽然间不停地冒出来,三句话里两句都有它,直到在你的脑子里形成这样一个形象:那是一个有传奇色彩的拳手,他在那个方形的擂台上,像蜻蜓一样飞舞,拳头像枪子儿一样快,像火箭一样有力度。决定性的一句话,“山羊”是在洛迪的嘴唇上读到的,“芭蕾舞男”和他是一个等级的。他只是隐约看到那几个音节:轻—量—级,出现在洛迪的嘴唇上,他就明白了,他们说的是他的等级。

这时候,“山羊”被关于我的传说迷住了。说白了,在他的眼里,没有人比我更能胜任这个传奇的角色:我的天分不容置疑,但是我从不参加比赛,我的拳头生猛,但是我的体格并不适合做拳手。在训练场外面,我是最衰的衰仔,还有我说话很少,而且很害羞。总之,我只是一个幻影。学校里,有些男孩都把我吹到天上了,有人甚至说,他们看到我在一个肮脏的地下室打了一场非法的比赛。有一次,我对一个和我一起唱合唱的同学——是的,我妈妈还逼我参加合唱团——说,我喜欢拳击。他看着我,眼睛里马上充满光彩,问我有没有看最近一次泰森的比赛。我说当然看了,现在泰森已经一文不值了。我们聊了一会儿拳击,他夸夸其谈,好像是个拳击方面的专家,但实际上他一窍不通。他确信卡修斯·克莱是穆罕默德·阿里一直以来的对手,阿里甚至还输过一场。他说的有点儿离谱,这很能说明他对体育文化的了解程度。无论如何,他忽然问我有没有听说过“芭蕾舞男”,我一下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

“没什么,算了吧。”

“怎么 ”

“什么怎么 ”

“你从来没有听说过 ”

“是的,我听说过几次。”

他的双眼又开始发光。

“真的 ”

“是啊,听说过几次。”

“你见过他训练吗 ”

“没有,从来没有。”

“我见过的。”

“不会吧。”

“你知道他不打比赛的,是不是真的 ”

“是啊,他们说过。”

“至少不参加那些合法的比赛。”

“当然,这很明显。”

“人们都说,他不参加比赛,是因为在擂台上,他可能会失手打死对手。”

“啊,真的 ”

“是的,我可以发誓,我哥哥和他一起训练。”

“是吗,你哥哥叫什么名字 ”

“恩里科。”

拳击馆唯一一个叫恩里科的人,是那个右手缺了三根指头的看门人,他不可能是我同学的哥哥,就像他哥哥不可能和我一起训练一样。

“他长什么样啊 ”

“谁 我哥哥吗 ”

“不,芭蕾舞男。”

“哦,他又瘦又高,头很小。他身上有很多文身,右眼上有一道很长的刀疤。”这基本上就是所有的描述。

就这些。

我说:“想想看,他们告诉我,他是一个很普通的无名之辈,你一般都不会正眼看的一个人。”

他对我摆了摆手,看着我,就好像在说:“你觉得可能吗 ”

现在我不知道这个和我一起唱合唱、五音不全的男孩看了谁训练,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过别人训练,或者有没有哥哥。实际上,这说明了人们都在谈论我什么。

这个关于我的传说,是那些五官功能正常的人编造出来的,那些人可以通过自己的整体感受,构造一个基本接近现实的形象。但是,对一个聋子就不一样了,为了构造这样一个形象,他得左一片,右一片,把收集到的材料拼凑起来,他会得到一个什么形象呢 结果就是:那个杂种的名字口口相传,像一块磐石一样在你头脑里扎根,提到这个人,总是伴随着认同和羡慕的眼光,你满脑子想的就是这个人,这真让你抓狂。

当你是一个拳击手,你相信自己很强——可能是最强的。假如你发现,人们认为最强拳手之名属于另外一个人,一个和你重量差不多的人,你会琢磨一下,然后按捺不住自己的冲动,跑到教练办公室里,告诉他,你要和那个人打一场,因为你每天都去那家该死的拳击馆,每天累得像孙子一样,想找到一个证据来证明人生并不是一坨屎。你并不想浪费时间,让一个叫“芭蕾舞男”的混蛋夺走你的头衔。

就这样,“山羊”那天走进了老黑的办公室,把一张纸条抛在他的办公桌上,上面写着,他想和我打一场。老黑想了想这是为什么,然后他自己找到了答案,然后又想,他怎么知道“芭蕾舞男”的名字呢,他又想原因并不重要。他看了那个男孩的眼睛几秒钟,说:

“芭蕾舞男不参加任何比赛。”

“山羊”盯着老黑的眼睛看了几秒钟,然后拿了一支笔和一张纸,草草在上面写了两个字,抛在了老黑的桌子上。

“说谎。”这是他写的话。

“我没有说谎。”老黑说,“我是说真的,孩子。芭蕾舞男不参加比赛。我和他的教练古斯塔沃很熟。以前,我也在他那儿训练。芭蕾舞男训练的时候,我看到过几次。没人知道是为什么,那家伙不上场。如果你问古斯塔沃,他也会支支吾吾,古斯塔沃通常都是很痛快的人。算了吧,孩子。他很厉害,这是真的,但是在我看来,你更厉害。无论如何,一个不上场的拳击手,让人们叫他芭蕾舞男好了。”

“山羊”不再看他的嘴唇,而是看着他的眼睛,他弯下腰,不紧不慢地在桌子上的一张纸条上写了几个字,然后转身出去了。

老黑拿起纸条,转过来,用双手的食指和拇指捏着,手肘靠在办公桌上。纸条上写着:在和“芭蕾舞男”交手之前,我不会参加任何比赛。

没有人以为他会来真的,但实际上,“山羊”后来打输了一场地区冠军赛、两场拳击馆之间举行的友谊赛、两场跨地区的联合赛,最后还有意大利冠军赛,这些比赛对他来说,本来都是唾手可得的事情。

他还是像往常一样进行训练,带着同样的激情,就像在准备比赛一样,但是当老黑去找他,带给他一份需要签字的比赛合同时,他只是摇摇头,像往常一样躲开,或者接着做正在做的事情。老黑为了这件事,第一次打电话给古斯塔沃。

“喂。”

“ ,古斯塔沃,我是老黑。”

“ ,老黑,你还好吗 ”

“还行吧,你呢 ”

“过着老年人的生活。”

“三十年前,你就这么说。”

“三十年后,我当然不会这么说。”

老黑笑了起来。

“也许不会。”他说。

沉默。

“听我说,古斯塔沃。我这里有个孩子,穆格奈尼,他说没有见到芭蕾舞男之前,他不会再参加比赛,他已经错过了一场跨地区冠军赛。”

“是在卢卡举行的那场吗 ”

“是的,是在卢卡举行的那场。你为什么没去呢 ”

“我手头上没人。”

“好吧,你让芭蕾舞男出来比赛吗 ”

“不。”

“为什么 ”

“就是不能。这事儿不是我说了算的。”

“或许,我们可以搞一场拳击馆之间的小比赛,就两个回合,我们笑笑,也让这个孩子称心。这样,他会重新开始比赛。你知道,这个孩子会把我带去欧洲杯。”

“芭蕾舞男不打比赛。”

“一场也不打 ”

“一场也不打。”

“好吧,希望一切顺利。”

“你妻子怎么样了 ”

“好点儿了,谢谢。你的呢,还是死的 ”

“去你的,老黑。”

“再见,古斯塔沃,一切顺利。”

“再见,老黑。”

第二次,在友谊赛和意大利冠军赛之后,老黑是亲自来拳击馆的。我当时不在,是后来偶然知道的,弗兰克告诉我的,他是一个没什么天分的中量级拳手,他很白痴,但是很可爱。他对我说,他晚上从拳击馆出去时,看到老黑进了古斯塔沃的办公室,然后把门关上了。他说,按照他的看法,老黑来是让我上场参加比赛的。他说这些话时很激动,眼睛里充满了小孩子才有的那种光芒,就好像在说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上场比赛这件事情,又在我的耳边响起了好几次。

时机已经成熟,我应该跳上那个操蛋的擂台,一次性地证明我才是最厉害的,我不仅仅是想象的产物,不仅仅是一个传说,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有肌肉,有速度。我完全有理由敲打一下那个外面来的聋哑人,就像是给波里太太弹一曲贝多芬。让我妈妈,让所有的拳击手,让整个世界都看到,让他们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四方形的地方,由绳子围着,我在那上面确实是一个传奇。

就这样,几天之后,我来到了古斯塔沃的办公室。

“我想比赛。”我说。

古斯塔沃把头埋在双手之间,用他那黑人爵士歌手的声音在哼唧,看起来就像一台迷失的拖拉机。

“你们都怎么了 不,你不能上场。你妈妈会把我的脑袋砍下来的。最近一次,你回家的时候,有一只眼窝青了,你妈妈来这里,说会要我和我家人的命。你妈妈是个疯子,她很年轻,我不想惹她。为什么你们都那么想比赛 ”

“因为我们想知道谁是最强的。”

“你们干吗在乎这些事情 你们永远也不可能一起出现在擂台上,因为你永远也不会上场。”

“一样的。”

“不,不一样。算了吧,忘记那个男孩吧,我说真的。那不是一场精彩的比赛。”

“那会是本世纪最精彩的一场比赛。”

就这样,我戳到了古斯塔沃的软肋,是任何一个真正的拳击运动爱好者的软肋:就是见证一场伟大的比赛。尽管我们俩都明白,那不会是本世纪最精彩的比赛,也许连近十年最精彩的比赛都算不上,但是一样也可以是一场伟大的比赛。实际上,所有人都像着了魔一样,想知道这两个轻量型拳击手,谁更厉害一点儿。他会使出一记左拳,我会使出一记右拳,他会打出一记上勾拳,我会出一记直拳,在擂台上,他会像山羊一样封闭,我会开始翩翩起舞。

毫无疑问,这会是一场非常精彩的比赛。

“想都别想。”古斯塔沃说。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几个星期之后,古斯塔沃让人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里。老黑坐在一把椅子上,他站起来和我握手,有点儿激动。

“您好。”我说。

古斯塔沃让我坐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用双手抹了抹脸。

“那么,”他说,“你真想参加这次比赛 ”

我觉得我脸上的所有肌肉都放松下来,轮到我说话了。

“是的。”我说。

“那我们就搞一场吧。”古斯塔沃说,“但是,不能随随便便。”他对我和老黑说,并用手指指着我们。“不要跟小娘们似的,搞那种两个回合的比赛。你们想作战吗 好吧。那我们就搞一场正儿八经的七个回合的比赛。我不想看到你们乱打一气,我要的是一场真正的比赛,搞得正规一点儿。我们就定在三个月之后吧,二月二十八号,晚上九点,在你们的拳击馆举行,因为你们有奥运会标准擂台。你负责组织那天晚上的活动,我们作为新手挑战你们。我们一起选择一个裁判,我觉得保利可以胜任,但是,我们再看看吧。假如他们两人,有人重量不合格,那就算输了。假如双方的重量都不合格,那比赛的日子就向后推两个星期。假如有什么不可抗力、意外或者别的事情,我们重新一起讨论,决定怎么做,但是我不能保证我会继续挑战。至于你——”他用一只手指指着我说——“假如你妈妈来这里找我茬,我不想再见到你。你们俩都清楚了吗 ”

我和老黑就像两个被校长叫去训话的男生一样,点着头。

“你们俩在我改变主意之前,赶紧滚。”古斯塔沃说。

我和老黑低着头从办公室里出来,出来之后,我们握了握手。

“那我们再见。”

“再见。”

“我们二月二十八见。”

“是的,祝 运。”

“谢谢,会的。”

那三个月,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三个月,但又好像一下子就过去了。在还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我已经站在那个该死的擂台上,在一个角上,肩膀上搭着一条毛巾,跳来跳去,脸上涂满了凡士林,已经有两滴汗水溅进了我的眼睛。忽然间,我意识到一切都不是玩笑。

那三个月期间,古斯塔沃对我前所未有地严厉。他要求我每天早上上学之前都去跑步,然后晚上吃饭之前再训练两个小时,晚上九点上床睡觉,周而复始。除了这些,我还要去上学,还有钢琴课,我的学习成绩还有其他方面,也要让我妈妈放心。这样,我才能顺利打出后面的牌,继续我的训练,或者在那三个月期间,回家时偶尔带着两个青眼窝,她也能够原谅我。

古斯塔沃连续一个小时,死死盯着我练习:速度、力度和灵活度。然后,他把我放到擂台上,抓住谁就让谁上台和我对打:大个子、小个子、厉害的、不太厉害的、快的、慢的、封闭的、开放的、有技巧的、没技巧的。他把那些人和我放在擂台上,然后激励他们尽全力打我,他时不时会让我们停下来,然后拍两下我的头盔,向我示范这样或者那样的动作,还有我刚刚犯的错误,如果我的一记上勾拳打得不稳,他会扇一下我的头盔。

“你告诉我,你在干什么 刚才是什么玩意儿 你跟一头驴一样向右边弯过身去,腿都没有站稳,就向别人肝部打一记上勾拳。你知道你要和谁比赛吗 你到底有没有看过那个男孩打拳 他是个狙击手,他就等着这种机会。你迈的步子比你的腿还长,你会失去平衡,会暴露你自己,这时候他的拳头会打中你。你看着吧,年轻人,他不会像对那个废物罗马人一样对付你,他不会在那里傻待着,他知道你不会上他的当,你不会那么容易上当,你会很冷静。如果他不知道,老黑也会知道,他知道我会阻止你这么做,他看过你训练。不,我敢用命打赌,他不会等的。从第一个回合开始,他就会像一根花岗岩柱子一样,站在你的面前,他会躲过你,他会挑逗你,直到你露出一厘米的漏洞。假如你给他机会,我肯定他的拳头会像火车一样打过来。他只能这么做,你太快了,太高了,太有技巧了,他除了这个办法,没有别的选择。他会紧紧地逼近你,然后等待机会。假如你让他有机可乘,那你就完蛋了,对于你的体格来说,他的拳头太硬了,你明白吗 你明白吗 ”

然后他会再拍一下我的头盔,我恐惧地点点头。

“别他妈像个傻子似的低着头,动作乱七八糟。你在干什么呢 你知道利用这个机会,来一记上勾拳,打到‘山羊’的肝上,你打中的机会有多少吗 嗯,你知道吗 我告诉你:很少,非常少。但是如果你愿意,这样你就能赢得比赛,假如你能赢的话,也只能是这个方式。”

就这样,古斯塔沃说着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他其实并没有前后矛盾,他的话总是让你惊异。

“怎么 ”我戴着护齿,含糊地说。

“是的,”古斯塔沃放低声音,就好像他忽然要给我讲一个故事,“我觉得,这样你就能赢,假如你要赢的话,你要出乎意料地打击他。你得有胆量,有耐心,不能因为一个勾拳或者别的,留下空白,或者乱了阵脚,就好像你考虑了半分钟,打出去一拳却只是试探。他会尽一切努力靠近你,你要想尽一切办法,离他远点儿。他会防备着你那些像闪电一样的直拳,像冰雹一样砸在他身上,他会顾忌你像枪子儿一样打出来的右直拳。他会担心这些拳头,他会防备。时间过去,他会试图靠近你,等待可乘之机,并留神你的右边。他会害怕你这一手。他那么担心,所以不会轻易打出那记右拳。但是,他妈的,那个聋哑杂种不可能有一千只眼睛,他迟早会忘记,你不仅仅有直拳,他迟早会露出他的脸、他的肝部还有下巴……然后,你应该马上打进去,出其不意,你应该打出你的短勾拳,或者是一记强大的上钩拳,打到他的腰上。迟早,他也会打出他的右直拳。在这种时候,我想你应该向左前方弯曲,打出一记上勾拳,直击他的肝部,用打断一根肋骨的力度。你懂吗 ”

我点点头,古斯塔沃又拍了我一下,让我去练习。

“那你刚才打得跟狗屎一样的拳是怎么回事儿 你刚才像服装店里的木偶一样,弯着身子,像猪一样暴露自己,这是怎么回事儿 他应该忘记你会打那种拳。听仔细了,年轻人,我告诉你,丑话说到前面:假如那天晚上,我看到你不着边际,打出这样的勾拳和上勾拳,我发誓,我会马上认输,停止比赛。假如时机没到,你轻率打出一拳,我发誓我也会停止比赛。我告诉你,你把我说的话记到心上:这次比赛,假如你赢了的话,那也是勉强赢的,或者说你有耐心,等到了最好的时机。”

古斯塔沃就是这么想的。他训练我,把我当成普通的拳击手,他让我用直拳回击直拳,他让我站在擂台中间,开始对我的对手发起进攻,并和他保持距离,然后用刺拳折磨他。古斯塔沃很确信,能够扭转局面的,只能是那种出人预料的一击,一记短拳,短距离一击,干脆果断,充满力量和意外。这个方面,他让我做了很多练习。他在那里指挥擂台上的我,他定了这样的规则:当他忽然拍手,我应该向一边或者另一边躲闪,然后很快连着打出两拳或者三拳,最后转身,可能的话,我要用一记直拳来侵扰对手。当我的动作做得不错的时候,他会鼓掌两秒钟,然后喊道:好!当我动作做得不连贯,或者有漏洞的时候,他会用一条毛巾,或者从地上捡起的拳击手套打我,用脚踢我,骂骂咧咧,用那黑人歌手般的声音叽里呱啦说我一通。

在比赛前一个星期,他说我已经准备好了,最后几天,我应该安静地休息一下。我应该去跑步,一种放松式的跑步。就这样,我还是去拳击馆训练,只是跳一个小时的操,然后最多练习两个回合,只是为了保持身体的灵活性,戴着拳击手套活动一下子。

我已经锻炼得很充分了,谁也拦不住我。在拳击馆,我看着镜中的自己,感觉我已经准备好了,就像一个真正的冠军。在拳击馆,我就像在准备世界冠军赛,我是泰森、阿里还有苏格·雷,以及其他各个时代的冠军,他们都在那块舞台上跳跃过,他们都在镜子里看着自己的眼睛,就像角斗士一样。

关于这场比赛的博弈,好像已经攀升到一个天文数字。押在我身上的赌注是三赔一,他们说最后“山羊”会把我打倒在地。他们说我是一个不错的拳击手,但是从根本上来说,我只是一个“芭蕾舞女”。上台之后,我会吓得屁滚尿流,一上台就乱打一气,就像在“帐篷”看到的那个罗马拳击手一样。有人甚至说,我第一个回合就会输掉。还有人说,“山羊”会在铃响了之后跳上擂台,会低着头走到擂台中央,他会躲过我的两记刺拳,就像他平时最擅长的那样,然后他的拳头会像暴风雨一样密集地打到我身上,要把我救出来,古斯塔沃不得不用一把电锯把我们锯开。

走运的是,也有一些人很喜欢我。有人说,我对于任何对手来说,都太快了,非常准确而且技术很好。如果你想逞强,那就没戏了,你只能严格防守,滴水不漏,还要躲过我的那些打向双眼之间的右直拳。还有人说,“山羊”根本就没有机会靠近我,他会被我那些暴风雨一样的刺拳打懵,那些暴风雨一样的拳头中,会出现一记重拳,无论是谁,都会被打倒在地。我有没有参加过比赛并不重要,因为厉害就是厉害,表现不表现出来是另外一回事儿:你牛就是牛,其他人只能对你鞠躬。

另外,还有一类人犹豫不决,那些人可能看得比较长远,他们真猜测不出,事情会向哪个方向发展。这些都是见过我们俩的人,而不是光靠想象判断。在过去的三个月里,他们来到拳击馆看我们,看着我们训练。训练完之后,你可以看到他们,在拳击馆最里面,他们和某个人聊天,一边微笑,一边摇头。他们搞不清楚这两个男孩谁能占上风,两个人截然不同,但是同时又很相似。

但是每个人都确信不疑地认为,这会是一场精彩的会面。

忽然间,我就站在这里,在这个方形的台子上,在角落上跳跃,两只拳击手套紧紧地挨着下巴,眼睛闭着,好像在祈祷,头顶上有射灯。在我们面前,还有擂台四周,是一排排椅子,走道里也挤满了人。人们喝着啤酒,聊着天,静静地观看,大笑,或者很专注地思考。他们有的很激动,指手画脚,眼睛里泛着兴奋的光芒。所有这些人来到这里,都是为了看我们,为了看我,为了观看人们谈论已久的“芭蕾舞男”,谈论这位擂台上的王子。我就像一位真正的大佬那样,没有横出江湖,却制造了很多传说。他们来到这里,就是想看看,是不是真的可以相信和讲述那些故事,或者是想见证现实又一次粉碎传奇,就像一个父亲痛打一个说谎的男孩。一个男孩说谎,是因为他想过一种不同寻常的生活,是因为周围的一切让他难以忍受。他们去那里,就是为了看到梦想和现实的决斗,看到真实世界和梦想世界之间的对峙。或者,也许他们只是想看看,到底是天分重要还是努力重要,最终看看,真正的天才存不存在,或者说证实天才只是人们闲谈的产物。整个世界都压在那个擂台上,这时候,裁判来到擂台中间,人群开始寂静下来。我知道,如果我这次输了,我以后的人生会不一样,也许我赢了也一样,但是,这不是我那时候担心的问题。

忽然间,我感到有人扇了我一个耳光,古斯塔沃看着我的眼睛。

“年轻人,”他把毛巾从我的肩膀上拿开,说,“现在尽你所能吧,不要想太多。”

我转过身去,在擂台中间,“山羊”已经和裁判在那里等着我了。我跳跃着过去了,一边放松手臂,来到他们的面前。在他那像一堵墙的额头下面,我隐约看到他的眼睛,我从来都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他,在他的颧骨上面,能看到他的表情,他脸上的肌肉像橡皮筋一样,贴在皮肤下。从耳朵下面开始,他的脖子均匀变粗,肩膀和胸脯就像两块大理石板。他的身体看起来已经像一个成年男人了,他看起来不像个聋子,倒像一头小型的、英勇善战的猛兽。只要看他一眼,就能知道他是个拳击手,那种最好的拳击手。裁判开始讲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我锁骨上方的某个地方。在裁判的邀请下,我碰了碰他的手套,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转过身,回到他的角落,开始跳跃,他的两只手放在下巴那里,就像上次他和那个罗马拳手对打,我在“帐篷”剧场看到他的时候一样。

噢,天哪,我在开什么玩笑 他是一个真的拳击手,一个名副其实的拳击手,那些真正上场作战的拳击手。而不像我,一直关在拳击馆里,说服自己,也让别人说服自己是一个天才;而在拳击馆之外,为了得到拳击手这个头衔,有人真正在奋斗,在拳头声中,真正在流血流汗。我以为自己是谁呢

钟声响了,我来到了擂台中间,我和“山羊”碰了碰拳击手套,我们第一次相互看着对方的眼睛。所有的一切都要重建,我左手臂抬起来,挡到我的眼睛前面,右手臂挡在我的脸颊上,双腿开始跳跃,双臂就像下雪一样开始打出直拳,一记接着一记,事情本来就应该这样。这些动作都是出于本能,像自动播放一样。我们的拳击手套碰过之后,我的内心开始宁静下来,现在就只剩下我和这个半大小子,我们面对面。他低着头,躲在他的拳击手套后面,就像一只山羊。我的拳头像雪花一样打了出来,他一个接一个地躲过,或者用拳头化解。他时不时向一边躲去,打出一个勾拳,或者一个上勾拳,但是拳头不是很果断,就像在试探。

我的双腿在那张绿色的地毯上跳跃,就像脚下有弹簧一样,我跳跃、转身,然后打出左直拳、右直拳,但动作并不是那么果断。我看到“山羊”躲着我,有时候他也回击几下,他的眼睛从来都没有从我身上移开,他那两只黑色的眼睛,就像两个黑洞,就像渔夫用的鱼线,勾在了我的身上。

我想,在这擂台上面,对于我们来说都一样:他从来都没有听到过任何动静,我忽然间也变成了聋子。我在想,在铃声响起的时候,会不会出现某种魔力,他就像我一样:除了放慢了的心跳声,听不到四周的叫喊声和其他声音。忽然之间,我意识到我们是同一类人,两个倒霉的边缘少年,为了他们的生命做斗争,为了那片四方形的、被现实污染的地方,在这个地方,事情按照自己的方式发展,把所有一切重新排列在一起。忽然间,我有点儿明白了,我们两个人中没人能胜出,我们也没有什么可失去的。

这个游戏平静、干净漂亮地向前进行了几乎三个回合:我和他保持距离,只要看到有机可乘,我就打出几拳。有两次,我很快打出了右拳,就是为了证明我不是一个傻子,也要让“山羊”记住这一点。我在四处跳跃着,两个拳头举得比较高,占据了擂台的中间。我有时候会用两记拳头,把“山羊”逼到角落里,然后马上抽身而出,不冒陷进去的风险。一切都太顺利了,我有一种感觉,就是那个狗杂种正在那里嘲笑我,在那大理石一样的额头下面,他在窃喜。他就像一个僧人一样在等待,等着我犯错,或者等着我开始疲惫。然而,他一点表示也没有,他看着我跳来跳去,在擂台上旋转,在他眼前跳跃。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我,就像一台机器,一刻也没有错过,他抬起脚尖,轻轻地弹跳了一下,很精确地躲过了我的直拳,他时不时会打出一记上勾拳,或者比划一个两连击。也只有一两次,他鼓足了力气,我听见那个拳击手套果断、有力地向我打来,把我的胳膊肘逼到肋骨那个地方;他会用一记强硬的勾拳,非常有力,让我的身子踉踉跄跄。这些拳头和其他进攻差不多,但是那些拳头就好像在对我说:小姑娘,你要小心点儿,你想跳多久就跳多久,迟早你都会露出马脚,你都会被绊住,这只是让你尝尝。

第三个回合的最后,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一直在那里跳跃,打出右直拳,这时候,我的一记左拳从颧骨那里打出来,就像弹簧一样,忽然间,我看到那个小男人从一边跳了起来,我听到他打过来三拳,先打到我的肚子上,然后是下巴。我不知道,这三记砖头一样的拳头到底从哪里冒出来的,它们落在我身上的某个部位,把我打到绳子那里。我忽然间什么也看不见了,裁判出现在我的眼前,他留着画家达利那样的胡子,他把手放在我的眼前,像卡通片里的人物一样,他的嘴唇在动。我的手扶在绳子上,这样我才没有摔倒。古斯塔沃在一边,想告诉我什么。“山羊”在他的角落里,一边跳跃,一边从拳头下面看着我,目光就像一个杀手,周围的人都在鼓掌、叫喊。我看到裁判的一只手,指头一根一根地伸了出来,先是第一根,再是第二根,然后他拉我站了起来,我上下活动了一下脑袋。有人肯定地说,他听见我说我没问题,但我不记得自己说过这话。裁判不再数数了,他把手放下来,握着我的手套,一边说话,一边用前胸的衬衣擦手套。我继续点头,想说:是的,希望这样就可以了。裁判一下子离开了,叫“山羊”过来。他好像比刚才高了二十厘米,重了十公斤,肌肉都鼓了起来,他像巨人一样向我走来。我真想像卡通片里的人物一样,睁大眼睛,一溜烟跑掉,但是我不能,我还不能确信我能移动身体。我除了待在拳击手套的后面,靠着绳子,等着那个巨人过来,没有别的办法,并希望他的进攻不要那么凶猛,因为距离这个回合的结束已经不远了。那个巨人来了,勾拳像雨点一样打在我的身上,先是像机关枪一样打出五六拳,后面的拳头慢一点儿,但是更加有力,一拳又一拳,木桩一样打在我的身上,就像是从二十米高的地方落下的铁毡,很多拳头都打在我胳膊肘附近。那些拳头,不仅仅是打在我身上,好像还要说明一个问题:那些拳头都不是致命一击,没有决定性进攻的速度、准确度和出人预料,而是要给我一个教训,带着教训人的那种强度和节奏。“到现在为止,都只是玩玩儿。”有人这么说,“现在,到动真格的时候了。”是的,幸运的是,那个回合剩下的时间很短了。

事情并没有那么重要。那个身材短小的男人,很清楚地知道该什么时候让我回家。他在等待这个时刻,用那些打向肋骨的拳头,让我晕头转向地倒地。他按部就班地让我回家,让我心服口服:游戏已经结束,现在要动真格了。

我真是个笨蛋:只三个回合,就像那个罗马的伙计一样,我跟他下场一样。我有些沉不住气,想着他找不到打进来的突破口,所以就自以为是,打出那一系列又准又狠的拳头,但是并没有如愿。尽管我没有像那个罗马拳击手那样陷入惊慌,但是我还是表现得很没头脑,“山羊”是来惩罚我的。

我很诚实,但是关键不在这里,也不在于忽然之间,我意识到了什么是真正的拳击比赛,什么是真正的拳击手,什么是真正的打斗。当然,也不是我的人生忽然发生了转变,也不是我感觉到我失手了,我正在输。

不,关键在于:忽然之间,魔法没有了。忽然之间,在那一系列拳头打出来之后,我倒在了绳子上,外面的嘈杂、叫喊,以及其他声音像一辆装满货物的火车,碾到我身上。那些拳头打过来,并不是慢放的效果,我失去了那种神奇的感觉,那种之前可以让我轻松对付对手的魔幻般的感觉。也就是说,在我眼里,一切动作都是慢放的效果,这使得我在拳头打出来之前,就能够采取应对的动作。忽然之间,我的眼前,现实又重新组合,还原到它本来的样子,带着它本来的速度,这件事情让我感到恐惧。

古斯塔沃拍了我三四下,他问我怎么样。后来,他告诉我,我一直在说:“一切都很正常,没有问题。”他并不相信一切正常,但是我一直在重复一切正常,他就相信了,因为我没问题,对他来说,也没问题。

假如要我回想我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刻,假如要我把人生中最艰难的那一刻挑出来,标注出那就是最艰难的时刻,我想我会把第四和第五回合的那六七分钟提出来。在那个时候,“山羊”再也不是一个长着宽额头、眼睛乌黑的聋哑男孩,忽然之间,“山羊”变成了生活本身。他抓住我,然后把我从那个游戏世界拉了出来,在那个世界里,我是一个了不起的天才,在我的眼里,别人的动作都是放慢的;生活化身为那个小个子男生,开始教训我,打得我不得不求饶。我在擂台上跳跃,试探着打出几个直拳,但是这个肌肉男像疯狗一样粘着我,他低下身子躲过我的进攻,趁机用他木棒一样的拳头,打到我的肝上、肋骨上、下巴上、手套上、肩膀上。在我的面前,他气喘吁吁,他向侧面走半步,连击三拳,非常有爆发力,可以把一扇门打倒在地。幸运的是,有时候这些拳打得没那么准;幸运的是,作为拳击手的直觉反应,让我能够躲过那些连击。

两个回合,还有一辈子的教训。但是,他也有犯错的时候,在第六个回合的时候,他也很累。他无数次地击中我,但我还是在那里跳来跳去,在他的面前,我没有倒下。我展示了我的实力,无论体格怎样,还有着小公鸡一样的脖子,我还是站在那里,没有倒下。

有人认为,那是他们看到过的最精彩的比赛。我不知道,我不相信,假如那是真的,那也是因为最后的两个回合。前三个回合,我都像一只小公鸡一样跳来跳去;有两个回合,他惩罚了我;但是现在他累了,我也回到了现实。忽然间,我们在擂台中间,互相盯着对方,就像两个真正的拳击手,汗流浃背,浑身臭烘烘,心里很害怕,也很疲惫、愤怒,为了赢取这场比赛,两个人都可以付出一切。我们俩都意识到这一点了,我们的拳击手套相互碰了碰。擂台中间,我还在那里跳跃,他用三连击打中我的身体之后,盯着我,我们相互盯着彼此的眼睛。尽管我们的嘴唇没有动,但是我确信,我们在微笑,我们把手臂放在身子前面,然后碰了碰手套。周围的声音和叫喊声都消失了,但是那些拳头打过来的时候,并没有慢放,那些拳头,怎么打出来,就怎么落在身上,准确而且有力。

我开始做我最擅长的事情:打出一个又一个直拳,但是我和其他人一样,开始疲惫。左拳,左拳,躲过,转身,转身,左拳,右拳,左拳。他就在面前,头一会儿偏向左边,一会儿偏向右边,等待时机,想从下面打上来,给我两拳那种木棒一样的重击。当他远离的时候,我又粘着他,屏住气,打出两个直拳,不知道从哪里获得的一点力量,希望那两个像铅球一样打在他肩膀上的拳头,能继续发挥它们的作用,而不是像两个漏气的轮胎,把我扔在路上。出拳,躲过,出拳,直拳,直拳,左拳—右拳,挨打,挨打,挨打,躲过,向后退一步,直拳。

所有人都站着,第六个回合结束的铃声打响之后,当我们最后一次又待在角落,所有人都在那里鼓掌,就像在剧院里那样。我很乐意想象:我妈妈也在那里,在大厅最后一排,在那里哭了起来。

古斯塔沃不停地对我说:“你非常了不起,非常了不起。加油,这是最后一局。了不起,小伙子,现在就剩下一个回合了。”我没有听他说话,我看着那些鼓掌的人。古斯塔沃的肩膀垂了下来,我看着角落里的“山羊”,也就是穆格奈尼,我在想,在我的人生中,我还会和谁一起分享这么伟大的时刻。

裁判开始计时,铃声最后一次响起,我们的手套又相互碰了一次。我们重新开始全力作战,做我们应该做的事情,我打出我的那些直拳,然后跳来跳去,他低着头向我走来,把硬木疙瘩一样的拳头打在我身上。有时候,我的肚子狠狠地挨两记右拳,有时候,他会挨几记干脆的右拳,或者一记打中下巴的直拳,有时候,我的拳头会让他打一个趔趄。我们没有喘息之力,一拳又一拳,躲过,右拳,左拳,右拳,左拳,左拳,左拳,躲过,躲过,击中目标,向后退一步,左拳,右拳。手臂像铁锚一样沉重,两条腿就像刚刚楔到地里的木头,很难抬起来。我不能再跳舞,我在擂台上走动,打出我的直拳,尽我的全力进行防守,在他打过来的时候躲开。

贾诺在给整场比赛录像,我可能看过五百次那段视频,每一次我都在想,台上那个消瘦的男孩,就好像在用生命作战,那个人是不是我。我在想,我还有没有那时的勇气,那些勇气每分钟都在消失,或者说,我失去了那些勇气:都埋藏在房子的砖头中间,消磨在房门油腻的拉手上,或者埋葬在我妈妈的坟墓里。

但是,古斯塔沃说得有道理,“山羊”落入了一个陷阱,他想要得到的太多。那是一场非常棒的比赛,我们已经在等着裁判评判。我已经明白这一点,但是他没有明白,他想要最后一击,他想要一个有保证的结果,一次性地澄清谁是最厉害的。他尝试趁我不备,一记右直拳,又长又快直击我的下巴。我得诚恳地说:如果是前面几个回合,我可能就挨上了,可能我不会料到有一记拳头在打向我的下巴,像一辆火车那样迅速。但是,那时候不一样,距离比赛结束还有几秒钟,那时候,我已经没有什么顾忌了,我要挡住所有进攻,他已经比通常要慢一拍,我能预测到他的动作。我几乎是看着那记右直拳打出来,我想说我已经准备好迎接了:以腿为轴心,然后打出后面的连环拳,尽管后来我就是那么打的,但一切纯粹都是自动的,就好像是有人在支配我。我不知道,也许这就是天分,就像什么东西从手中滑落,不管你愿不愿意,我们都受制于这些东西。

“山羊”期待的是我的两记右拳,他躲向一边,然后用一个右勾拳打向我的肝部。他向后退了一步,整个手臂都伸了出来,打出那个右直拳,非常标准的动作。我以右腿作为轴心,向后转身,这时候我的一记上钩拳,从“山羊”手臂下面,打中了他的下巴,紧跟着是一个右勾拳,让“山羊”飞向绳子。我本不想打出那个直拳,我真的不想,但是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不由自主。假如一切能重新来过,我会避免打出最后一击,真的,我会避免那一拳,我不愿意那愚蠢的一拳,决定了两个人的未来。我会放弃那个勾拳,看着那个男孩摔向绳子,我会让他知道自己犯的错误,然后,我会向后退几步,等着最后几秒成功过去。但是,当我在那里的时候,我没有别的选择,无论如何,在那种时刻,你根本没有办法控制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那记右拳打了出来:正好“山羊”正冲向绳子,一枚导弹从我的脸上发出,我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这枚导弹,直接冲向了对手的下巴,他被打了出去,落在距离我一米的地方。

裁判把我推开,让我待在角落里,然后开始计数。结束的铃声响起时,他刚好数到六。古斯塔沃和老黑决定,以铃声为准结束比赛。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在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才会做出这些决定,才会采用那些规则。因为最后你没办法了,只能抛硬币,有头像的那一面是铃声有效,有十字架的那面是铃声无效。那时候的情况就是这样,是有头像的一面朝上。但是我们说,一切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下。

归根到底,那些规定并没有那么重要。我们双方都知道事情是怎么回事儿。“山羊”知道,我知道,古斯塔沃和老黑也知道,那天挤满拳击馆、懂得一点儿拳击的人都知道。

铃声响了,过了几秒,穆格奈尼被抬到了他的那个角落。他们不慌不忙地把他的手套拿开,把嗅盐放在他的鼻子下面。当然,老黑告诉他,是铃声救了他,无论如何,这样收场也不错,这是一场非常精彩的比赛,是他看到过的最精彩的拳击比赛之一。

古斯塔沃从擂台角上按摩着我的肩膀,然后拥抱了我,对我说恭喜,然后又对我说我非常了不起。那天晚上,我获得了所有想要参加的比赛的入场券。我不明白,忽然间一切都结束了。我打完了比赛,我还站着,假如不是铃声响起,或许我还能取胜。现在,我觉得非常虚空,只觉得我要面对剩下的日子,所有一切都需要另做打算。

教练员把毛巾放在我们的身上,让我们站起来,向观众致意。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和我们一起鼓掌,他们打着呼哨,大喊着我听不懂的话。裁判说还需要最后决议,他把我们叫到擂台中间。“山羊”是低着头走过来的,一边按摩着脖子,就像一个害羞的男孩。他现在一点儿也不像刚才那个痛打我的巨人,就连眼睛也变得更加清澈了,额头也没有那么厚重了。我在想我应该怎么表现,假如我现在看着那时的照片,我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我只是看起来非常累,也许有一点儿不安。

我们俩一个站在裁判左边,一个站在裁判右边,他用两只手拉着我们,我们等着最后的决定。我们都站着,在射灯下面,汗水晶莹发亮。观众忽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站着,等着结果,他们像看英雄那样盯着我们,真的就像电视里的拳击比赛。我在想,我的外号会不会继续是“芭蕾舞女”,他依旧是“山羊”,或者这些只是小孩的玩意儿,过一段时间就会被忘记。

有个声音从某处发出来,穿透墙壁,宣布:最后为平局,这场业余拳击比赛的裁判最后一致认为,这次比赛,双方为平局。

就像任何一场比赛一样,大厅里炸开锅了。有很多人鼓掌,抬起手来大喊:好样的!有的人把手上的纸片扔掉,高喊:真是乱来!还有人喊:骗人!有人笑着摇头,有人很满意地点头,有人摆了几个拳击姿势,已经准备好给没有来的人讲述,想找到正确的语气和色彩。

裁判把我们两人的手都抬了起来,“山羊”很矮小,他被拽了起来,身子有点歪。最后裁判放开我们的手,又和我们握手,恭喜我们。

这个时候,我和“山羊”面对面。我很高兴地回想着第六个回合时,他双唇间的那个微笑,尽管那时候没有人留心。现在,我们忽然站在那里:没有戴手套,非常近距离地看着对方。比赛结果已经见分晓了,我们已经没有作战的武器了,我们收回了自己的生命,两个人都在想着以后的事情。我们在擂台的中间,很快拥抱了一下,都感受到彼此汗津津、赤裸的上身。他很吃力地对我说了一声谢谢,我也对他说谢谢你。但是,我们真的都不知道我们在感谢什么。

结束了这场比赛,一切都恢复到之前的样子:我起床,去学校学习,取得好成绩。但是一切又都不一样了,所有一切忽然都成了真的。也许这就意味着成长,意味到事情的真相。当我想起这件事情时,我觉得既吸引人又伤心,就你所知,你不能过另外一种生活,你会带着一丝忧伤说起这些。

我开始喜欢上钢琴。忽然间,我意识到我在钢琴方面也有天赋,不管我喜欢不喜欢;忽然间,我感到那个贝多芬进入到我的生命中。尤其是,我意识到他的音乐很伟大。

是的,我还是继续训练,但是这也发生了变化。现在,我真的是最强的,毫无疑问,但是我只是和其他拳击手、其他男人一样强大,并不拥有那种传奇的、超自然的力量,而是像正常人一样散发着汗臭。就像在拳击馆外发生的事情一样:现在我真是一个衰人,不能过上应该过的生活,我不是漫画中的神奇人物,不是彼得·帕克或者卡拉克·肯特,随时准备用他们的铁拳拯救世界。现在,我像其他人一样,只是一个普通人,别人聚会不邀请我,我没有摩托车,我不能晚于十二点睡觉。这个世界上曾经有个地方:四方形,由绳子围着,我在上面和“山羊”打过一场比赛,这已经不重要了,这不能改变我的身份,也不能解决我生活里的问题。

比赛过了三四个月之后,有一天我收到了一封信,信封里有一枚奖牌。奖牌上面写着:吉·高迪拳击擂台赛,轻量级冠军。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这枚吉·高迪奖牌是谁的。我去拳击馆,把奖牌给古斯塔沃看。他在写字台后面,伸手把奖牌拿过去,小心翼翼地在手中翻看。

“吉·高迪是在博洛尼亚附近举行的比赛,每年都有。”他说,然后看了我几秒:“你不知道今年是谁赢了吗 ”

“我不知道。”我说。

古斯塔沃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等了几秒,手里还在把玩着那枚奖牌。

“喂!”他说。

“……”

“ ,保利诺,我是古斯塔沃。是的,一切都好,一切都好。你呢 ”

“……”

“嗯,不错,我很高兴。”

“……”

“嗯,还想怎么样,事情就是这样。听我说……”

“……”

“是的,是的,差不多。听我说……”

“……”

“哦,你也知道。听我说……”

“……”

“不,没事儿,我想知道,你有没有去高迪 ”

“……”

“这样,只是好奇。我现在没有人,我……”

“……”

“啊,好的,恭喜。”

“……”

“是的……”

“……”

“是的……”

古斯塔沃垂下眼睛,看着手中的奖牌。

“是的,你听我说,你有没有轻量级的人 ”

“……”

“不是,嗯。你知不知道谁赢了 ”

古斯塔沃抬起眼睛,看了我几秒,点了点头。

“啊,这样啊,第二个回合。精彩的比赛,不是吗 ”

“……”

“好的,非常感谢。保利诺,我们见面再聊。”

“……”

“当然,也谢谢你。再见,帅哥。”

古斯塔沃挂上电话,把奖牌扔到桌子上,然后看着我。

“这是‘山羊’的奖牌,他在高迪K.O获胜,第二个回合获胜。他说那个可怜虫上了擂台,根本就没有喘气的机会。大家都说,他能扛到第二个回合,已经很不错了,他后来弃权认输。”

“为什么这块奖牌在我手里 ”

这时候古斯塔沃好像比平时矮了一截,或者是我长高了。

“我不知道,孩子,我想不出来。”古斯塔沃轻轻地摇了摇头,嘴角下垂,好像陷入了思考。他看了那枚奖牌几秒。说实在的,想法肯定是有的,但是我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我想这可能是一个礼物。我想这可能是一种象征或者供奉。我想到很多东西。但最后,我决定还是随它去吧,无论“山羊”这个举动是什么意思,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

过了一个星期,同样一个信封寄到我家里,是一枚新奖牌。这一次,奖牌上写着:轻量级比赛意大利冠军。

第二天,我直接来到了老黑的拳击馆。当我进去时,所有正在训练的人都放慢了节奏,有的人甚至停了下来,有人弯腰对旁边的人低声说了些什么。我感觉自己就像拳手洛奇在多年之后,回到了“阿波罗”拳击馆。我问老黑在哪里,有个小伙子正在打沙袋,他很客气地告诉我,老黑在他的办公室里。

“那穆格奈尼呢 ”

“谁 ”

“山羊。”

“对不起,我今天还没有见到他,可能他待会儿来。”

“谢谢。”

“不客气。”

“办公室在那边吗 ”

“是的,在那边。”

“再次谢谢。”

“不客气。很荣幸。”

我已经预感到这次到访会有人说闲话。我感觉到报纸的头版头条上会出现这样的文字:《“芭蕾舞女”提出新的挑战》、《比赛有猫腻:需要重新举行,两位裁判被调查》,或者说《“芭蕾舞女”要求公正》。

老黑的办公室是位于拳击馆尽头的一个小房间,有一扇玻璃门,玻璃是毛玻璃,上面有花纹。我经过那个擂台,上面有两个戴着头盔的男孩,他们停下来看着我经过。我当时站在那个擂台上,身上涂满了凡士林,感觉到丝丝寒意,那好像是昨天发生的事情。我感觉自己好像一个士兵,在战争结束十年之后,回到了打仗的地方。十年。那个男孩上了擂台,确信自己有超人的力量,能看到一个放慢的世界,不会流汗,一切都很容易,认为有个地方能不受自然规律的支配,那个男孩似乎已经很遥远了。就像那个痛恨钢琴和他周围的一切、那个相信故事和现实一样的男孩已经死了。如今,我进到拳击馆,我的脸上只是比当时多了几根胡须,当时我进去是为了在擂台上获胜,或者说我迈出的脚步是另外一种节奏,那种节奏很沉重。这样的脚步,会伴随着我整个人生。

老黑忽然打开门出来了,喊了一声:

“怎么了,懒东西,你们死气沉沉,在干吗 你们还练不练 是不是我得一直在那里……”

他看到我,忽然停了下来。

“您好。”他对我说。

“您好。”我握了握他的手,“我想和您谈谈。”

“我的天,很荣幸。弗兰克,出来,你先去吧,我们待会儿再谈。”

一个穿着灰色运动装、汗流浃背的男孩从办公室里出来了,点头向我打招呼。

“你们接着练!”他关上门的时候,吼了一声。然后他转过身,捏了一下我的肩膀,微笑着说:“你能来这里,我很荣幸,你还好吗 ”

“还不错,谢谢,都还好。”

“你还一直在训练 ”

“是的,一直在训练。”

“我很高兴,如果不训练,那将是个遗憾。你想喝点儿什么吗 ”

“不,谢谢,真的。”

我们像两个三十年代的匪徒,就差穿上雨衣,戴上那种毛皮帽子了。

“我想告诉您,”我从口袋里掏出那枚高迪的奖牌,展示给老黑,“前一阵子,我收到这个。”

老黑从我手中拿过奖牌,坐了下来,在写字台上伸直了身子,手肘放在垫子上,叹了一口气。

“我想这应该是‘山羊’的。”我接着说。

“我很清楚,那是我让他赢的。他本来都不想去参加那次比赛,他说去了也是浪费力气。也许他说得有道理。”

“无论如何,昨天我收到了另外一枚奖牌,是意大利冠军赛奖牌。”

“还有那枚 ”

“是的,还有那枚。”

我把第二枚奖牌放在桌子上。

老黑盯着我,然后倒在他身后的小沙发上。

我不知道怎么回应他的目光,但我觉得他心事重重。

我们两人都没说话,待了一会儿。老黑还在手上把玩着那枚奖牌,时不时会很快抬头看我一眼。

“你知道‘山羊’住在哪里吗 ”我最后问他。

老黑看着我,皱了皱眉头。

“为什么这么问 ”

“为什么 因为这不是我的东西,这是他的奖牌,是他赢的奖牌,我不想要。”

老黑看了我几秒钟。

“小伙子,”他说,“‘山羊’不想要这些奖牌,你还给他,会让他尴尬。他和我们所有人一样,都知道那次比赛你赢了。你是最厉害的,这就是他想告诉你的,你什么也不用做。你们俩是一类人,但是你强一点,你在擂台上已经展示出这一点,用拳头说明了这个问题。别再追究了,享受你的成功吧。”

当我出去时,我想走着回家。我有点儿忐忑。我知道那是男人之间的事情,我那时候还不是很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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